清代文人郑板桥(1693-1766)有这样一副墨迹:
书从疑处翻成悟,文到穷时自有神。
(此幅似为赝品,然笔墨颇有板桥风神)
这一篇,先说“书从疑处翻成悟”。
朱熹尝言:“始读书时,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继而节节是疑;过了一番后,疑渐渐解,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René Descartes)也讲,要“系统性地怀疑你可能怀疑的一切,直到获得无可置疑的真相”。
大家看,东西方这两位哲人说的,都是质疑一切的精神,都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是朱熹偏重继承,说要在怀疑中吃透古人智慧;而笛卡尔则着眼发展,说要在怀疑中开辟全新认知。
如此说来,这一句“书从疑处翻成悟”,只覆盖了继承。如要同时兼顾继承与发展,则似乎需要改一改,比如改成“事从疑处翻成悟”~
不过仔细琢磨,这里笛卡尔讲的,似乎有点问题。
对于书上写的(古人已有的认知),人们通过一点点质疑、一点点弄通,还有可能完全弄明白。
但对于未来的认知,笛卡尔讲“获得无可置疑的真相”,则似乎根本不可能~
比方说常见的水果。
一般的苹果和梨,颜色、形状都不一样。
但是靠颜色、形状,就能完全区别苹果和梨吗?
很难。因为既有长得像苹果的梨,也有颜色像梨的苹果。
有人说,它们口味不一样。
那它们口味又为啥不一样呢?
那大概是因为染色体数量不一样吧~
经查询,苹果和梨通常都有17条染色体。这?——
?……?……
大家看,即使是常见的苹果和梨,人的认知,也只能“永远在路上”~
苏格拉底常和人辩论,讨论幸福、智慧、知识、美德等问题,他顺着对方的答复不断刨根问底,直到问得对方或自相矛盾,或莫衷一是……
比如,关于对神的“虔敬”(pious),苏格拉底和一位宗教人士游叙弗伦有过这样的对话:
苏格拉底:请问您认为什么是“虔敬”?
游叙弗伦:“虔敬”就是做让神喜欢的事啊!
苏格拉底:神那么多,这个神喜欢的,别的神不一定喜欢呀?
游叙弗伦:虔敬就是让所有的神都喜欢。
苏格拉底:那么您理解的“虔敬”的事,是因为神喜欢它、它才好呢?还是因为它本来就好、神才喜欢?
游叙弗伦:呃?……
苏格拉底:再比如,神的喜欢,是不是就像人费心照顾马,为的是让马更好给人拉车?那么您是在贿赂神吗?
游叙弗伦:呃?……对不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上述内容很简化,详细内容参见柏拉图《游叙弗伦》)
但是,如果你要问苏格拉底:什么是“虔敬”?他大概会讲:我也不知道。
这也正应了他那句名言: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ἓν οἶδα ὅτι οὐδὲν οἶδα)。
所以说呀,要照苏格拉底的理解,“事从疑处翻成悟”,便是:一疑一悟,再疑再悟,而疑悟相生,以至于无穷~
也就是说,人只能努力去探求真相,而绝不可能完全搞懂它。
《论语》一书中,孔子被问过近百次,包括“问仁”、“问孝”、“问礼”、“问政”、“问君子”、“问鬼神”,等等,孔子都根据不同对象、不同情境,有针对性地给出了答案。
比如: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孟懿子问孝,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齐景公问政,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
好多文庙一进大门的照壁上,都写着四个大字——“万仞宫墙”。
这是说孔子学问太大了,我们普通人都太渺小,站在孔子前,就像站在“万仞宫墙”前一样。
好像一切问题,在孔子这里都有答案。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了,如果照苏格拉底那样问下去,人还能得到一点确定性吗?而没有确定性,人又该凭啥做决策呢?
这里举一个德鲁克先生讲过的故事,做个参考:
某医院新任院长在召开第一次院务会议时,以为一件棘手事情经过讨论,已经获得当前最佳的解决办法了。但这时忽然有人提出:“这办法能使白莉安护士满意吗?”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大伙马上又掀起了热烈辩论,直到达成另一个更为积极的解决办法为止。
这位新任院长,当时颇为愕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白莉安”,曾是该院一位资深护士。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才能,甚至连护士长都没当过。但是,每次当医院有关病人的事情要决定时,她都要问一句:“对于病人,我们真的已经进到最大努力了吗?”凡是白小姐主管的病人,都痊愈得特别快。
因此,多年以来,这家医院人人都知道了所谓“白莉安原则”,那就是,凡事都要扪心自问:“我们是否为病人尽到了最大努力?”
大家看,现实就这样,虽然不确定性永远是无限的,但人必须在有限的确定性下做出决策。
最后,小结一下:
孔子告诉我们,这个问题,此情此景下、有答案;
白莉安小姐告诉我们,对眼下成果再多质疑一下,一定会获得更好一点的答案;
而苏格拉底则告诉我们,“事从疑处翻成悟”,其“疑”之无尽、与“悟”之不竭,正是“造物者”最美“之无尽臧也”……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