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贵
事情出乎意料地出现了，突然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事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到来了，这三种情形都可以叫“突如其来”。“突如其来”这个成语来源于《周易·离卦·九四爻》：“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这一爻辞的大致意思为：灾难突然发生啦，就是那样出乎意料地来啦，房屋着火啦，人被烧死啦，丢弃亲人逃命啦。这其中的“如”字既表示那个状态又兼表示语气，而“突如其来”就是“突如”与“其来如”的凝缩形式。那么“突如其来”的“突”字为什么会有突然的意思呢？本文就来谈谈这个“突”字。
一、“突”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说文解字》认为：“突”就是犬从洞里突然窜出来的意思，愚以为这样的解说有待商榷，因为“突”字甲骨文的构字理据或许可作另外的解释（参见下图）。
“突”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突”字的甲骨文字形由两部分构件组成，下面的构件是“犬”，上面的构件像向下掉落土石的洞穴之形（两个小点表示掉落的土石），而以《说文解字》为代表的传统解释则认为，“突”字是表示犬从洞穴里猝然窜出，让人意外而来不及反应。
然而有一点疑问，那就是甲骨文字形“犬”的头部是朝向洞穴的，故理解为犬从洞穴里猝然窜出的解释值得怀疑。愚以为，“突”字的构字理据应该是：像犬在洞穴中猝然发现洞顶的土石在破败下落而惊觉竖起的样子。
也就是说，“突”字并不是没有许慎所说的犬从洞穴里猝然窜出的意思，可是犬为什么会从洞穴里猝然窜出呢？是洞穴外部有什么吸引注意的新情况？还是洞穴内部突然发生了什么新情况？愚以为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正因为要这样理解，那么所谓“犬从洞穴里猝然窜出”的意思就不是“突”字的造字本义，而是它的一种引申义。这样来理解“突”字的构字理据，既切合甲骨文字形的会意原理，又能跟“突”字的各种引申义产生联系。
金文未见“突”字，它的战国大篆形体没有能够重视甲骨文字形表示土石下落的符号，而将这两个小点连同表示洞穴的符号讹变为“穴”字的形体，又将“犬”字写入“穴”字形体之内，这样便遮蔽了“突”字的构字理据。
“突”字的小篆字形跟战国大篆一脉相承，只是进一步线条化了而已。于是现代汉字的“突”字便在小篆字形的基础上，直接写作上“穴”下“犬”的结构形态了。
《说文解字》卷七穴部：“突，犬从穴中暫出也。从犬在穴中。一曰滑也。”
“暂”有猛然、猝然的意思，许慎的解释大意为：“突”，就是犬从洞里猝然窜出来，它的字形采用“犬”在“穴”中来会意，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突”是“滑”的意思。
《说文解字》是依据小篆字形释义，由于殷墟的过早埋没，许慎没有见过甲骨文字形，故《说文》的解释也就受到了局限，“犬从穴中暂出也”和“从犬在穴中”这两句表达本身就是矛盾的，“犬”究竟是“暂出也”（猝然冲出洞穴）还是依然“在穴中”（没有“暂出”）呢？有鉴于此，愚以为应该重视“突”字的甲骨文字形，犬的头部是朝向洞穴的，故“犬”并没有“暂出也”（猝然冲出洞穴）而是“在穴中”，表现出因为猝然发现洞顶的土石在破败下落而惊觉竖起的样子。许慎所补充的“一曰滑也”似乎透露些许造字原理，可以理解为，有一种说法是“洞穴的土石在滑落”（一曰滑也），不知各位以为然否。
二、“突”字的字义演变及引证详解
综上所述，“突”字的构字理据应该是，像犬进入洞穴之后猝然发现洞顶的土石在破败下落而惊觉竖起的样子。那么它的造字本义就应该是“事情出乎意料地发生”，亦即“突如其来”，例如：“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周易·离卦》）
关于“突”字造字本义的文献书证已经很难找到了，愚以为上面所引的《周易·离卦》的“九四”爻辞就是最切近“突”字造字本义的文献书证。这句爻辞中的几个“……如”表达结构都可以理解为“像……的样子”，因此这句爻辞的大概意思是：事态突变的样子（突如），那出乎意料地来临的样子（其来如），就像火灾的样子（焚如），就像死亡的样子（死如），就像离散的样子（弃如）。
当然，如果你想直译的话，你也可以简洁地理解为：事情出乎意料地发生，比如火灾，比如死亡，比如分离。
或者，如果你想解析卦象，你也可以联想理解为：敌人突然袭击，见房就烧，见人就杀，使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汉语中的成语“突如其来”就是由“突如”与“其来如”凝缩而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突如其来”就是“突”字的造字本义。
“突”字在“突如其来”这一造字本义的基础上可以并行地朝三个方向产生引申义：
一是犬发现“突如其来”的环境——犬穴或洞穴；
二是犬感到“突如其来”的情状——忽然或猝然；
三是犬应对“突如其来”的反应——竖起或突起。
而“突”字恰好有这三个方面的引申义，其中后两种引申义还有各自的引申义。下面我们就来分别引证文献资料加以详解。
其一，“突”字在“突如其来”这一造字本义的基础上产生的第一个引申义便是“突如其来”的环境——犬穴或狗洞。例如：“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知复欲何如！”（唐·张鷟《游仙窟》）
由此可以泛化引申为指代一般的洞穴，例如：“诸葛亮围陈仓”裴松之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亮又为地突，欲踊出于城里。”（《三国志·魏志·明帝纪》）
其二，“突”字在“突如其来”这一造字本义的基础上产生的第二个引申义便是“突如其来”的情状——忽然或猝然。例如：“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诗·齐风·甫田》）这几句诗的意思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上翘两个小辫子，几时没有看见他，忽然戴上大帽子。又如：“（陈友谅）一闻天兵突到，以为从天而下，惊得魂不附体。”（《英烈传》第三二回）这里的“天兵突到”就是天兵猝然而到的意思。
“突”字在“忽然或猝然”这一引申义的基础上又可以产生三个方面的间接引申义：
一是表示袭击或穿破的意思，例如：“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墨子·备城门》）岑仲勉注：“突之义为猝攻。”此为袭击的意思。又如：“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突陈城，遂入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杜预注：“突，穿也。”此为穿破的意思。又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白居易《琵琶行（并序）》）此为袭击的意思。
二是表示冲撞或触犯的意思，例如：“穷虎奔突，狂兕触蹶。”（《文选·班固〈西都赋〉》）吕延济注：“言虎兕穷迫自相触突而颠蹶。”再如：“金主出猎，遇奔鹿突之，堕马，呕血数日。”（《续资治通鉴·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此为冲撞的意思。又如：“必乘危蹑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三国·魏·曹植《求自试表》）此为触犯的意思。
三是组成“唐突”一词，表示莽撞或冒失的意思，例如：“酒至半酣，(吕)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九回）此为莽撞的意思。再如：“卢程擢进士第……唯以氏族傲物。任圜常以公事入谒，程乌纱隐几，谓圜曰：‘公是虫豸，辄来唐突！’”（《太平广记》卷二六六引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卢程》）此为冒失的意思。
其三，“突”字在“突如其来”这一造字本义的基础上产生的第三个引申义便是“突如其来”的反应——竖起或突起，例如：“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庄子·说剑》）成玄英疏：“发乱如蓬，鬓毛突出。”此为竖起的意思。再如：“子能以窐为突乎？子能藏其恶而揖之以阴乎？”（《吕氏春秋·任地》）高诱注：“突，理出丰高也。”又如：“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此为突起的意思。
由此竖起或突起的意思还可以进一步引申为烟囱的意思，因为烟囱是竖起或突起的，例如：“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傍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汉书·霍光传》）再如：“突无凝烟，席不暇暖。”（晋·葛洪《抱朴子·辨问》）又如：“麦熟家家喜堕涎，龟堂依旧突无烟。”（陆游《雨夜》诗）
根据上面对“突”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突”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突”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突”字的相关成语主要保留有忽然或猝然、冲撞或触犯、指代烟囱等文化含义，下面略举几例。
其一，成语中的“突”字表示忽然或猝然的意思，例如：
突如其来——突然发生或到来。突如：出乎意料；突然来临。源自《周易·离》：“象曰：‘突如其来如无所容地。’”语见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其在前曰：真为素昧平生，突如其来，难怪妾之得罪。”
风云突变——风云突然发生了变化。比喻局势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异军突起——异军：另外一支军队。指另一支引人注目的力量突然兴起。源自《史记·项羽本纪》：“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语见柳亚子《燕子龛遗诗序》：“武昌树帜，余在沪读，值先烈陈英士先生异军突起。”
其二，成语中的“突”字表示冲撞或触犯的意思，例如：
左冲右突——向左边冲击，向右边突围。形容突围时的艰苦奋战。语见《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马休随着马腾，左冲右突，不能得出。”
东冲西突——谓四处冲锋突击。语见《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曹操见云东冲西突，所向无前……奋然大怒，自领左右将士来赶赵云。”
溃冒冲突——溃：水冲破堤防；冒：冲犯；冲突：急奔猛闯。形容危险的祸患。语见苏轼《晁错论》：“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
狼奔豕突——豕：猪。像狼那样奔跑；像猪那样冲撞。比喻成群的坏人到处乱闯；任意搔扰；或敌人仓皇逃跑。语见清·归庄《击筑余音·重调》：“有几个狼奔豕突的燕和赵，有几个狗屠驴贩的奴和盗。”又作“豕突狼奔”
狼突鸱张——像狼一样奔突，像鹞鹰一样张开翅膀。形容坏人猖狂嚣张到了极点。语见清·林则徐《会谕澳同知再行谕饷义律缴土凶稿》：“如此狼突鸱张，岂能将就姑容，致贻民害。”
猪突豨勇——豨：野猪。指拼命向前冲，不怕死的人（含贬义）。语见《汉书·食货志下》：“匈奴侵寇甚，莽大寡天下囚徒人奴，名曰猪突豨勇。”
其三，成语中的“突”字表示烟囱的意思，例如：
曲突徙薪——把烟囱改为弯的；把柴草移开。语见班固《汉书·霍光传》：“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
孔席墨突——原意是孔子、墨子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坐席没有坐暖，灶突没有熏黑，又匆匆地到别处去了。形容忙于世事，各处奔走。源自《淮南子·修务训》：“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汉·班固《答宾戏》：“是以圣哲之治，栖栖遑遑，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又作“孔突墨席”、“墨突不黔”、“黔突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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