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之南阳

 

                                             杨青云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河南老家，脑子里就会出现一缕夕阳斜照在门框上，一束弱黄的光线还有点刺眼，我常常坐在门槛上发呆，隔着门前的一棵老柿树眼巴巴看着母亲从田里回来做晚饭。然后我依偎在妈妈身边用我稚嫩的小手大把大把给锅灶里填柴烧火，很快灶堂里的火苗亲吻着我烤红的小脸，全身立即暖融融的，身子骨舒坦了，总是不等妈妈炒好锅里的萝卜丝，我便踩着小凳子踮着脚丫子，用小手摄锅中的萝卜吃。那时的晚饭一般吃得很清苦，即使是妈妈偶然用香油炒一回菜，也总是放锅中的油很少很少，只是用少量的一点油象征性油油锅底罢了，我还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不等妈妈做好饭已经把小肚子吃得鼓起来了。这时妈妈说；“快去地里叫你爹吃饭。”我便哼哼唧唧很不情愿离开那个油腻得发光的锅台，好半天跑到地里时正忙活的父亲总是第一眼先看到我：“你妈又做好饭啦。”

　　吃着面条、窝窝头就着萝卜丝，父亲还总是吃得美滋美味，最后把妈妈炒的菜吃得一扫而光。父亲吃过饭一直瘫坐在那个坏了一条腿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着他一头拧紧的旱烟。这时母亲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给我补裤子，吃空的饭碗七零八落放在桌子上没人收拾，父亲和母亲谁也不说一句话。天渐渐黑下来了，我总是听到父亲的叹息声是那么沉重：“你也去地里摆红薯干去。”我便跟着父亲屁股后面不敢怠慢，来到地头便隐隐约约看见刚刚出土的麦苗稀稀落落，那星星点点的绿色还照不住地面，芽尖上顶着一颗小水珠像是它们所戴的一个亮晶晶的小帽子。远处是一堆一堆被父亲弄好的红薯干还堆在那里，头顶上那昏黄的小月芽静静地挂着它冷冰冰的面容照着我。我把没有散开的薯干用小手拨开，如果有重叠在一起的薯干就很难被阳光洒干，必须要一一拨开。不知过了多久还没有散完，我索性坐在那里给父亲罢工。父亲离我有一米多远，一边不停地散着薯干一边自言自语：“干多大一会儿就不想干了。”突然从面前飞来一只荧光虫，我立即来了精神去追赶，追了好半天荧光虫却越飞越远。父亲说：“不想干回家睡觉去。”我一拍屁股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时，看见妈妈手中补的衣服滑落在地上，她依着椅子就沉沉睡去了。我拉了一下妈妈那粗糙的大手，她好像受了惊吓，头猛一摆醒了：“你爹还没有回来?”我说：“红薯干还没有摆完。”妈妈又去刷锅喂猪，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做完后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在远处被阴云笼罩。天阴得低沉沉的，呼嗖的西北风刮得老柿树上的枯枝败叶纷纷落下，院门被风刮得啪啪直响，时不时一开一合。父亲说要下雨了，我便问父亲为什么又要下雨了，父亲只是不住嘴地抽他那喇叭筒旱烟。黑压压的乌云漫过头顶时，立即有筛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的落下来。母亲还在手忙脚乱拾掇院中的烂柴。那时候，他们纵然不让我弄柴也总是不闲着：妈妈常常把招集鸡鸭的事让我管，在我小小年纪时便学着大人们叫鸡的声音。那些鸡们鸭们每次听到我唤它们那有节奏的乐曲便很知趣地钻进了它们的房子。若是少了调皮小乌鸡或大鸭公，我往往能准确快捷地找到它们。为此，我便常常得到母亲的表扬：今年给你过生日包鸡蛋饺子吃。在我幼小年纪时总是盼望九月十六日快点到来，吃上妈妈给我做好吃的鸡蛋饺子。整天拨着小指头数啊数，为想吃上一顿饺子不知数了多少次指头，最后却不知不觉把生日的事全忘完了。每次想到童年过生日时能美滋美味大吃一顿饺子总让我兴奋不已，常常沉浸在一种少年不知愁之中，完全没有被生活的穷困所困扰，总认为小孩子们应该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例如每到夏天，父亲在晚上带着我拎着一盏煤油灯，在树上找刚出土爬上来的肉知了解馋。只有这时我才能美美实实吃上一顿“肉”，算是改善一次生活。我和父亲在一个晚上能弄出一大白瓷碗肉知了，母亲把这些肉知了洗干净放铁锅里用火慢慢烤熟，即使只放一点食盐，吃起来也是顺着嘴角流油，那美滋美味妙不可言。

　　夏天的太阳不知何时悄悄离去，只是在早上醒来时看见南飞的大雁衔了一片枯叶飞过，才知秋天已经来临了。对于秋天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形容的词语。张晓风说：春天是人们快乐的口哨声。三毛说：夏天是一张小女孩的脸，说变就变。那秋天是什么呢？我宁愿相信它是被顽皮的孩子们在秃顶的阳光下淡化了牧笛中的最后希望，以悲壮的叶落心情跌落在收获时节的夕阳下，就像一只小昆虫还没来得及被严寒的凉意所觉察，便在大地上仍快乐地爬着，显得自由自在。秋天最壮观的景象是落叶。三毛说：秋天的落叶似舞倦了的蝴蝶，在她纷纷扬扬落入大地时的精致形象是一片仍有生命力的生灵。不知沉浮了几千年的历史沧桑，写满了她一瞬间的永恒悲壮之美。从此她生命的血液便是一棵树或一片森林的深厚情结。

　　特别是在早上，如果下酷霜，那些各种各样的树叶无论是黄了红了，还是一片青绿，都会被无情的严霜所摧落，即使它们还勉强连着树身，你若轻轻摇动一下，立即呼啦啦一阵乱响，树叶如喝醉了酒的醉汉纷纷落下。这时眼前更多的景象是那些调皮的少男少女们争抢着春树下捡春鞭。突然有春姑娘飞过来，她们用吃奶的力气想方设法捉住那些大肚子的花姑娘。常常一个人早上要捡一大捆春鞭，大人们在喊吃饭时他们还是无动于衷，仍痴情地抱着比谁捡的春鞭多，谁捉的春姑娘多。最后他们把春姑娘凑到一起用干柴点燃烧着吃，我总把小嘴吃得黑乎乎的，擦汗时又把一个小脸弄成了一个包公脸。每每此时，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粗壮的大春鞭突然抽到我小屁股上时，才意识到该回家吃早饭了。

　李白有诗：草木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执鞭策驱浮云，万物尖歇皆自然。读来就有些释然的感觉。在诗人看来万物生息，时有飘零，大有难舍难分之意。我承认秋天总有悲壮凄凉的色彩，“把吴钩看破，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分失意间还有七分自傲，至于“宋玉悲凉”之类，便又沉郁许多。我蓦然觉得秋天的悲凉沉郁在夜晚更显辽阔，莹澉湛蓝之美。萧瑟的秋风踉跄掠过，耳边遂起一片金属般磕磕碰碰的成熟响声，一种秋日的芬芳辐射着肃穆而凝重的澄黄。鼻子痒痒的感到一种秋天成熟的气息浸润着我的思绪。夜空下的秋怎么那样蓝得发亮？原来是有一个圆圆的月照着，我这才想起再过一天便是中秋节了。那格外明净的天宇，不仅因为月色如水，更是因为寂寞的风越刮越狂，对潇洒的落叶不必有所顾虑。新陈代谢生生死死，从来不必留恋，人们谁也不会赞美死亡，往往是受了大挫折大磨难的人才把死亡看得很淡很淡。

     一棵秋天的树忧伤的皱纹记录着我们生生死死的生命历程，在沉默无语的耕耘中将西风和流水装入我的梦中，宽宽的河道开始在这里变窄，于是原本奔腾的河流也突然变得平静而安详，它们无拘无束地发泄带着原始的野性冲动将暗暗移动的星辰隐去它们飞翔的翅膀，穿过一片齐腰深的玉米地，在大地深处静静地呼吸。不知何时晨光笼罩了我的眼睛，远处的山峰，树林，花草立即变得朦朦胧胧，沉甸甸地安静在还空旷的月夜里默默静立着秋的影子。远处的虫子声时远时近，荧光虫在低低的杂草丛中飞来飞去，偶尔有一只秋知了看到明亮的灯光便俯冲下来紧紧贴在窗户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烦人，夜晚听着这刺人的知了声我立即捉住它，谁知它还在我手中不停地吱吱叫，干脆摔死它算了。然而，知了被我摔死不叫了，我又开始后悔了，心想：明年又不知少了多少肉知了。夜渐渐深了，累了一天的人们都沉沉地睡去了。一种渴望已久的流水在即将归于寂静时深藏于内心的流水声开始渐渐澄清，这是怎样的明净，怎样的清醒，在这收获时节叶脉成熟的语言已没有力量再疯长。一片片愤怒的谷物被沉积的心音尘封起来，一生注定无法洞穿自己的身世与震撼灵魂的诺言在秋日的田野慢慢变成金黄。几场秋霜过后，山坡上的野草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耷接着脑袋，这时让人看清那杂草丛生的半坡上一个个圆滚滚各色各样的南瓜露在上面。收获了两大挑担的老农感到从未有过的惊喜。春天在这里动几锹土种了几粒南瓜子，小苗出来时只拔了两次草，施过一担猪粪，而这些坚强的有生命力的南瓜却从不计较自己的得与失，它们只要求一点泥土便在这黄土地上结出丰收的果实。

　　秋天的阳光慈祥地亲吻着这些弓着身子劳作的庄稼人，一位母亲正收割着稻子，在远处树荫下乘凉的小女孩突然跑过来说：“妈妈，你不热吗”？“妈妈不热你快到一边玩去。”“妈妈，你骗我，你说不热为什么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妈妈不作声只是弯着腰割她的水稻。小女孩眨了眨不明白的眼睛又快快跑回树荫下面。尽管小女孩在妈妈面前没有找到她应得的答案，可是她还非常开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还是在内心深处有几滴泪悄然滑落……多么朴实勤劳的妈妈哟，她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女儿，任劳任怨干着自己繁重的农活。在我的理解中，她采用这种沉默的回答方式是如此妙不可言。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它饱受了春之蓬勃和夏之繁盛，不再以受赞美或宠爱为荣，它把一切的赞美或宠爱都隔离在澹澹的秋光之外，而只愿做一个恬静朴实的秋，与阳光、清风一起弹奏收获的乐章，把残留枝头的黄叶舞蹈成一枝枝黄蝴蝶，最后栖止于点点绽开的野菊花丛中。秋天是一片金黄色的世界，经过春雨的浇灌和夏风的梳理，黄亮劲脆的枝节葡伏在地面上，散发着泥土和成熟季节的果香气息。在这个季节的草地上，小女孩等妈妈割完稻子，手握一茎马鞭草撩拔着妈妈的耳根，妈妈斜躺在草地上被女儿的挑逗弄得痒酥酥的，她说：“妈开心好舒服。”妈妈逗笑了，小女孩也跟着大笑。芳草迷离，秋水青青，一位美丽的女人在一阵休息之后绕开朴素而真挚的语言，发自胸腔的笑声在秋天的旷野里被满满的幸福浸润着。

　　一朵菊花在纯静的蓝天下静静地开放着它美丽的容颜，显示它刚刚苏醒的姿态裸露出一个少妇楚楚动人的芳姿，趁着秋风轻轻亲吻，她施展着自己被大自然赋予的美丽妖妍薄如透明的花瓣轻飘若舞，光影的闪动巧妙地逃避着秋天骚动的挑逗，无边的温柔从一滴露珠的清凉中折射出一只亮晶晶的眼睛，它悄悄地叩问着盛开怒放的心室，日子在清清爽爽的怒放中使它开花的声音忍俊不禁地笑歪了嘴巴，被一个温暖得发烫的词汇在恋爱着，菊花含羞的嘴唇轻轻说出它的名字叫……秋天。

 

 

2005-07-30于深圳天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