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周年纪念【转载】
父亲去世已十周年了，农村的习俗，要做个十周年祭奠仪式。
父亲是那种最传统的中国农民，一心向善、感恩、敬畏。
我的父亲本是个脾气暴燥的人，我们兄弟四个的记忆中，他一直是家里的暴君。很小时的记忆，他经常打母亲，也常常打我们，而且不分轻重的暴打。一次他拿手臂粗的跺柱（挑担时辅助用）打我（原因忘记了），打得我跷了好几天。但是，当他七十多岁，不再下地耕作时，他的脾气一下子变成平和慈祥，甚至脸形也变得慈眉善目的，感觉他就像一个菩萨。老年的他的全部关注就是他的子孙们。他几乎每个星期五都会从老屋走到村口我的房子，坐在台阶上等待，跟路过的人说今天我们会回家来，而其实我们大多数时候会去丈人家。当时兄长们的孩子都很大了，我女儿只有二三岁，都说老人爱小的，他特别记挂的就是我的女儿。女儿也奇怪，每次看到他颤悠悠的走在路上，都会主动的拉着父亲的手，牵着他回家或到我家。
我的记忆中，父亲力气很大，他可以轻松挑二三百斤的担走十里二十里，这在村里也是公认的。记得他六十多岁时还逞能与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摔跤，结果二人都滚到水塘里。每当村里有重大力气活的时候，我那当生产队长的堂叔就会说：这事非你可，别人干不了。父亲很受用这样的奉承，最苦最累也无怨无悔了。所以母亲总说他很笨，我们也觉得笨。对于那些干部们的中饱私囊的情事，他会没有策略的公然讲出来，有时候不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所以即使他力大无穷，也不能很好的照顾好这个家，家里一直生活在饥饿线附近。但即使这样，他却很愿意接济更贫困的亲友。有时候明明家里也没多余粮了,还是会让母亲从米缸里刮出五斤十斤给亲友救急，而自家却惶惶然不知如何度过难关。我的一些亲戚至今还在称颂他的善良，这一点我们真比不上他。
村里的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父亲总是从石塘挑来沙石铺填，渐渐的这项工作成了他个人的事。如果有个桥板坏了，他会用车拉个更结实的石板换好。他乐此不疲，无怨无悔，从不惜力，似乎还怕别人抢了他的善举。他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总是跟我们讲祖上修路造桥时捐了多少银元，在他眼里，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快事幸事。
父亲生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做人一定要有志气。遇到挫折时会说，顺利也会说，偶然谈到某人某事也会说。他所说的志气，有很广泛的范围,并不完全是狭隘的悲情教育，报仇雪恨完成超越那一套，而至少包括：志向、努力、坚持三层意思。在他看来，心怀远大的志向是有志气的表现，不懈努力是有志气的表现，遇到挫折不放弃是有志气的表现。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仇恨，家庭的窘困只是自己的无能，这跟动辄归疚于别人不思自己原因的人有很大的区别。但对稍有恩于我家的人，他总会挂在嘴边。
他崇拜知识和有知识的人，说起以前的某某秀才举人时，他一脸的羡慕。因为他自己没有文化,所以对我们兄弟几个的学习，的是望子成龙，那真的到了毁家相助都在所不惜的地步。我的三哥是愎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想当时他的荣耀肯定到了走路都轻飘飘飞起来的程度吧。因为在那时，我们确信读书能改变命运，至少可以不用种田了。
对于种田，他一直告诫我，在插秧时，不要前看后看，只要脚下六枝排匀就好了。插秧时，在二条田丝（准线）围成的框架内，一行插六棵，要求株行逼直，象行道树一样。如果望过去，株行不直，弯弯曲曲，那是很丑的事，老农民会摇头叹息的。我们在插秧时总会不时抬头望望，不直就把插弯的秧株拔起来修正一下，但管得了前管不了后，上岸后一看，仍然是弯曲的。所以父亲就反复的讲他的心得，只要确保脚下的一行六棵是均匀的，最后一定是直的。这个朴素的真理一直影响着我，只要做好眼下的事，不用去看之前的过程和之后的过程。做好当下，即是未来。
父亲有个绰号叫“胖天佬”（吹牛、说谎），事情是这样的:那时父亲还只有十六七岁，傍晚劳作回家时发现茶壶遗忘在下西湖农田里了。那里离村有四五里路，天将要黑了，他胆小一个人不敢去，又担心被后娘骂。于是扯了个谎对村里人说下西湖河里很多很多的鱼，邀他们一起去捕鱼，于是村里很多人浩浩荡荡跟着他去下西湖取茶壶。大呼上当的村民事后给他封了个“胖天佬”的雅号。其实，在我们兄弟的印象中，他是最诚实的，他对撒谎的鄙视到了恶心的程度。他常跟我们说：造业（撒谎）的人下贱，不造业（撒谎）的人贵气。我们兄弟几个小时都特别的淘，常搞点恶作剧、闯点祸、损坏点庄稼、打架什么的，所以经常有村民向父母告状,照例会被毒打一顿。父亲小时候也很淘气,有一次他从田里抓了条水蛇在抽屉里玩，老师过来察看究竟，吓得差点三魂出窍。每次说到这件事时，他的表情很陶醉，似乎很得意这样的剧作。我们兄弟可以犯错，但决不能撒谎，否则他脸涨得通红、目露凶光、往死里打我们。做错什么，就要承认，就要承担，那怕根本无力承担，但决不能逃避。父亲这样说了，也一直这样做着，父亲的形象有时真的高大无比。将诚实看得如此崇高、并虔诚捍卫的，我们自叹弗如。
父亲一生最光辉最自豪的事，莫过于“一生下来就有三亩田”。我的曾祖父是个地主，有三个儿子，我的祖父是长子，当时长房和二房的儿媳都有身孕，曾祖父说谁先生个孙子，他就给这个孙子三亩田，孙女就免谈。父亲在这场竞争中胜出，所以他一出生就有三亩田。祖父是个好赌的人，他几乎把自己名下的田、地、山都输出去了，只有父亲名下的那三亩田，他没权力卖。祖父从一个富农沦落为一个贫农。在父亲掌管家庭后，他通过自己的劳动，渐渐的买入了一些田地，土改时划成分定为下中农，幸好还在贫下中家之列，不然，再过几年，凭我父亲的勤劳和节俭，我家的成分就高了。在父亲的心目中，祖父不算是个好父亲，但他最多说祖父败家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不满了。他对亲人的爱护、宽容是不分是非、不讲利害的。现在的人有时太较真于是非了、太在意利害了。其实，除非大是大非，是不一定是，非也不一定非；除非核心利益，利未必是利，害未必是害。人世茫茫，谁说得清呢？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但是有支气管炎引起的肺炎，发作时吃点药最多打个点滴就好了。那年肺炎发作很严重，我们送他到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住了半个多月，我们一直盼望他早点康复回家过年，没想到最后医生告诉我们他肺功能衰竭，竟然已经不治了。我们痛悔当时粗心、轻信、大意，没有送到杭州上海医术更高的医院。从医院里接来，父亲躺在家里的床上，甚至没有撑过夜，当晚就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年八十一岁，按常情也算高寿，但我们总觉得没有尽心。
我一直在想，一个家庭的家传教育对孩子的影响非常深远。我的父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但他对我们的影响与有没有文化似乎不相干。他没有朱子家训这样的文采，他的一些思想朴素纯粹，他自己也不能用语言正确表达，但他身体力行的诠释不比空洞的说教强过百倍。
我的父亲不是世上最好的，但对于儿子们绝对是最好的了，我甚至想像不出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父亲，希望他在天堂里安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