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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父亲的杉木杨仕芳


创作谈:父亲的杉木


                       杨仕芳         



父亲在山坡上种杉木。父亲和父亲一样的村里男人都在山坡上种杉木。村里的男人自古如此。在故乡的山梁上,随处是郁郁葱葱的杉木林。故乡人所居住的楼房都是用这种杉木建成的。精致而别雅地存于山间。故乡人故去后,又用山梁上的杉木做成棺材下葬,终归于尘土,与草木枯荣。如若不考虑生活中的艰辛,居于此般乡间,便是童话。

小时候,父亲总会叫上我们兄妹几人跟他一起上山给杉木林铲除杂树和荒草。记得一个下午,我们干活累了,围坐在父亲身旁歇息。父亲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挺拔杉木,说:“我和你们母亲以后要钻进那棵树里睡觉。”

我们都听得出父亲所说的睡觉是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父亲望向那棵静默在阳光里的杉木。那棵杉木到底有多少年岁,看不出来,也不好问父亲,是我们不愿意提到与死亡有关的话题。那时父亲和母亲还很健壮,怎么就谈起死亡的事呢?死亡离我们遥远。父亲似乎洞悉我们的心思,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远处,脸上呈现出夕阳掩映下湖水般的轻描淡写。

后来,父亲请几个亲戚到山坡上锯倒那棵粗壮的杉木。修枝,剥皮,晒干。再请上几十个男丁把杉木扛下山,搁在楼底显眼的地方。我不愿意看到那杉木,每每教我想起黑乎乎的棺材。我害怕棺材。那和死亡与鬼魂有关。在整个童年,只要看到谁家楼底搁着棺材,我就不会到谁家去玩。父亲不以为然,请来木匠,把楼底的杉木打造成两副棺材。父亲在木匠打造棺材时,还不时爬进去躺一躺,而后满脸笑容地爬出来跟木匠说感受,似乎那不是棺材,而是一张睡床而已。父亲如此,村里人如此。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似乎与人们在春季耕种秋季收获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感到莫名的惶恐。后来我学会了用汉语来思维和表达,才逐渐明了父亲的所为。当在小说里不可避免地想起故乡,想起故乡里的人事,那些生生死死,我恍惚醒悟,那是父辈们赖以生存的哲学啊!

现在,父亲和母亲年岁渐老,庆幸的是他们的身体还硬朗。他们每每望着我,眼里总会流露出当年望着杉木的神情。我就是父母种下的一棵杉木吧?那么我写下的小说,也是父亲种下的另一棵杉木吧?我的书写,或许就此产生意义。



父亲在雾气茫茫的河面上捡到一个弃儿,多年以后,这个孩子从河里救起了父亲。人到底有几条命?谁赋予你生命?谁养育了你?谁让你立足天地间?


望   川

杨仕芳


后来我常想,于我来说,命运是与生俱来的。我幸存于世得益于另一个人的死亡。那个人是我素不相识的兄弟,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阳光、稻田、电影,以及斗殴和抢劫,他就死了。每当想起他的死,我不禁相信命运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取的人,早已化为青烟,随风消散,尘世间没留下他的任何印记,没人知晓他的存在。在孤寂的夜里,我偶尔会想起他。这种想念是否有意义?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于母亲胎腹之中。

1977年的某天傍晚,我母亲走在木楼上,挺着大肚子,收拾挂在栏杆上的碎布,那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当作尿布的。夕阳从西山上斜射过来,映照在母亲微微浅笑的脸上,使点点黑斑泛起异样光芒。母亲的眼睛跟着被阳光刺中,一阵眩晕,停了停,深吸两口气后就抱着一堆碎布走向楼梯口。母亲从阳光中走进阴暗处,视线一时适应不了,眼前呈现一片昏暗。母亲并没停歇下来,她在这道楼梯踩了二十多年,即使闭着眼睛,也知晓如何迈步。母亲仍然微微含笑,平静地往前走,岂料脚下踩空,身体晃两下,整个人滚下楼梯,碎布四下飞散。母亲像个冬瓜一样滚落到楼梯底,脸皮注水似的鼓胀、发颤,频率极高,接着水被抽干,只剩下一片皱纹。母亲双手撑住地面,咬着牙想站起来,却引发剧烈的腹痛,脸皮都拧出好几个疙瘩。母亲动弹不得,躺在地上发抖、呻吟。

最先发现母亲的是黑狗。当时黑狗趴在屋前的石板路上,面前是一只蚱蜢,受了伤,翅膀扇不动了。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嘴巴张开着,却没咬下去。蚱蜢艰难地往前爬,本能地想逃命。黑狗哼哼着。此时楼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黑狗猛地蹿起来,眼里闪着绿光,耳朵直挺挺竖着,而后往楼上飞奔。黑狗看到墙角里的母亲,在屋里转了转,没见到别的家人,又跑回母亲身旁,拱了拱母亲,咬住母亲的衣襟,想把母亲拉起来。

“阿黑,这不行,你快去,快去叫孩子他爸。”

母亲说。她牙齿咯咯打着战。黑狗望了望母亲,转身奔出门,在村头找到我父亲。父亲又在讲故事,讲他的行医故事。村里人不厌其烦地听着,没人追究那些故事是否真实,村里人空闲下来就喜欢相互吹嘘,也没什么不可,心情愉悦才是人们想要的。当时父亲站立在桂花树下,挥舞双手,口沫纷飞,如同飘洒一阵小雨。父亲实在太忘情了,以致黑狗蹿到他身旁汪汪叫了几声,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黑狗急了,咬住父亲的裤角往外拉。父亲低头看到是黑狗,笑一下,抖了抖脚没把黑狗抖掉,反而引起一片哄笑。父亲觉得没面子,抓起一根木枝条,黑狗见势不妙,弓着背忽地跑开,在不远处站立着,垂着脑袋,夹着尾巴望过来。父亲紧了紧手里的枝条,继续讲他的故事。黑狗又溜到父亲脚旁。父亲举起枝条,黑狗没有避让,巴巴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着急和不安。

“阿黑,到底怎么啦?”

父亲感觉不对劲,蹲下身拍着黑狗说。黑狗猛地摇着尾巴,发出沙沙的声响,脑袋拱了拱父亲的大腿,“哼哼”呼气,又咬了一下他的裤角,转身奔跑而去,边跑边回头望。父亲明白了,心里也虚了,顾不上人们的惊诧,一路跟着跑回家。父亲赶到家里,看到母亲蜷缩在墙角里,裤脚和鞋子浸着血,木板也染成一片暗红。行医多年的父亲蒙了,连忙把母亲抱到床上。

“树根,树根,你死哪里去了?”

父亲在屋里叫唤,声音干燥而粗野,不像遇事沉稳的医生。当时杨树根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撂下肩上柴火后,坐在屋外的木头上歇息。一个挑水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走路摇着腰身,水桶里如同养着几尾鲤鱼,不住地把水泼出来,身后留下一片湿润。他感到心里跟着一片湿润。这种感受使他惶恐,抬起头张望,四下空无一人,心头才渐渐平静。父亲的惊叫陡然响起,吓得他蹦离木头,呆立在路边不知所措。直到父亲的惊呼再次响起,他才恍悟过来,噔噔噔地跑上楼,连腰上的柴刀都来不及解。

“你死哪儿去了?没看到你阿妈吗?快去叫接生婆!”

父亲怒吼着。杨树根看了一眼母亲,把脸都吓得铁青,转身跑下楼去,跑不远又折回来,问:“阿爸,你不就是医生吗?干吗还要去叫接生婆?”父亲啪地甩过来一巴掌,说:“快去叫李圭他妈!你是牛耳朵吗?”

杨树根抚着脸,感到委屈,不明白父亲为何发火,还动手打人,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性情温善,从未与人争执,更别说动手打人了。此时父亲脸色阴冷,眼里闪着凶光。杨树根把溜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转身往屋外呼喊而去。不久,接生婆跟在杨树根身后,顺着石板路匆匆赶来,把路旁的鸡和猫吓得四下逃窜。接生婆手里提一只黑乎乎的粗布包,里边装着毛巾、酒精等接生用的物件。她赶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已流产,孩子没了气息。

我那未曾谋面的兄弟就这样突然死去,使父亲和母亲陷入共同的悲痛。母亲因怀孕而积攒起来的大量奶水,不仅变得毫无用处,还给母亲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起初,母亲用手挤出多余的奶水,却越挤越丰沛,干脆让父亲趴在乳房上吸吮。父亲每次吸吮母亲的乳房,总会怀念死去的孩子。这种怀念使父亲越来越害怕走向母亲,每次都跌入充满悔恨和歉意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那段日子,窗外蒙蒙亮,父亲就会翻身下床,挎上柴刀走出家门。父亲想以这种方式远离思念所带来的悲伤。

我和父亲的相遇就在那样一个清晨里。那个清晨,父亲又挎上柴刀带着黑狗走向山野。那时雾气笼罩村庄、田野和山梁,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匿在阴暗里。父亲面对看不透的雾气,心里也惴惴不安,即便如此,父亲也不愿待在屋里。父亲带着黑狗来到村外的木桥旁,黑狗忽然立住脚,耳朵竖立,双目圆瞪,对模糊不清的河面汪汪乱叫。父亲跟着望去,看到一只木盆在河面上若隐若现。父亲在黑狗的狂吠里,判断出木盆里装着什么活物。当木盆渐流渐远时,父亲扑通跳入河中,奋力游去,抓住木盆并拖到岸上。

当时我缩在木盆里,是那么瘦小,连地里的萝卜都比我肥胖,身上裹着破旧的棉布,手脚都不能动弹。我转动着眼睛,看到白茫茫的雾气,接着看到父亲的脸像雾气一样出现。父亲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着我的棉布,晨风吹来,像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肌肤。那种感觉使我想尿尿,我就使劲地尿出来,喷到来不及躲避的父亲的脸上。这场景使黑狗兴奋异常,它使劲摇着尾巴,还汪汪叫唤。

父亲擦拭掉脸上的尿水,没有生气,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有种。”父亲抬起头,雾气仍然四处弥漫。他干咳两声,声音很快消散在雾气里。他轻轻地摸一下我的脸。我对他咧着嘴笑,没笑出声。父亲被我的笑逗乐了,抹了一把脸,把我连同木盆一起抱回家。父亲把木盆搁在堂屋里,昏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使我怀念屋外的光亮。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念想,只好放声哇哇大哭。吴修花、杨树根、杨树枝和杨树叶在我的哭声中跑来,他们把木盆团团围住,屏住呼吸,打量怪鱼一样打量着我。他们满脸慌张和惊讶,使我对屋外的光亮逐渐遗忘。我想到一些雾气,咯咯地笑起来。

父亲受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不无得意地说:“你们知道吗?这小子尿了我一脸。”

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在父亲的脸上,没有看到尿水留下的痕迹,不由得对父亲的话产生怀疑,进而对父亲抱回的婴儿产生怀疑。在乡间时常发生一些偷情养汉的故事,父亲觉得非要向家人们解释清楚不可。

“我真的是从河里把这孩子捞上来的,木盆里还有一封信和玉镯嘛。”

父亲拍了拍脑袋说,连忙从木盆里捡起一封信和半只玉镯。屋里的目光又全落在那封信和玉镯上。信其实只是一张纸,对角都破了,还沾着泥巴。玉镯是破掉的,在昏暗的屋子里并不耀眼。家里人没看出什么名堂,脸上依然布满怀疑。

“黑狗可以作证。”父亲急了说,“阿黑,阿黑,你过来,告诉他们这孩子是不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黑狗对父亲点了点头,“汪汪”叫了两声,停一下,又“汪汪汪”叫了三声。黑狗的五声叫唤并没获得家人们的信任。父亲感到孤立无援,在房子里转了转,也没人理会他。

“那我还是把这个孩子送回河里去吧。”

父亲一脸无奈地说,俯下身抱起那只木盆。母亲的手闪一下,就把我抱在怀里,说:“不管这个孩子从哪儿来,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弟弟。”

屋里没人说话,都满脸狐疑地望着母亲,似乎听不明白母亲的话。母亲没有理会他们,抱着我走到墙角,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迅速撩起衣服,把肥大的奶头塞到我嘴里,我喝到了甘甜的乳汁。就这样母亲多余的奶水成就了我的生命。

从此,他们成了我的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和姐姐。

 

那条河叫伤疤河。在逐渐明白自己身世之后,我时常独自坐在河岸上,长久地凝望着流水,以及水底的水草和游鱼,觉得心间也出现一条伤疤。在失眠之夜,我总想,倘若那个清晨父亲没有走向山野,或许我们永远不会遇见,而我早已消失在河流里,不复存在。这个关于存在与消失的命题,使我过早地看到命运的诡秘,不时陷入不可名状的感伤。村里人并不认同我的伤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认为我父亲在撒谎,他们压根儿就不相信我是被父亲从河里救起的弃婴。他们认为我只不过是父亲的另一个私生子。他们说我父亲借助行医的方便,占过不少女病人的便宜,更有甚者说有不少女病人跟我父亲睡过觉,还为我父亲生下许多孩子。

我曾为此问过父亲。那是夜晚,父亲又喝醉了。父亲一高兴就会喝醉。最让父亲高兴的是接到锦旗,多数是经父亲医治康复的病人送来的。他们记住父亲的恩情。父亲每每接过锦旗,如获至宝,眼里闪烁着光芒。不就几面锦旗吗?能有多稀罕?我工作后,方才理解父亲当时的感受,被人尊敬的快乐与幸福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换取的。当年父亲把锦旗挂在墙上,墙壁上写满“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医德高尚”等词语。那是对父亲工作的最好赞颂。所以每当收到锦旗,父亲就有理由高兴和喝醉。母亲从不责怪父亲,还会杀掉一只鸡给父亲下酒。父亲就邀上他的三个儿子陪他喝酒。那种夜晚,高亢的划拳声漫出我们家的窗口。路过的人们听到了,总是会意地笑。那天送锦旗来的是一个女人,很是耐看,父亲伸手接锦旗时,多瞅了女人几眼。女人脸颊上泛起一片绯红。母亲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地走开。我和黑狗挤在墙角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有关父亲的传言起了怀疑。

“阿爸,人们说的那些,那些女病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呀?”

父亲已喝得半醉,胡话满嘴,尽管如此,我还是退到几步远的地方才敢问出这句话,生怕父亲粗大的巴掌挥过来。父亲没有生气,抹了抹嘴角的几滴残酒,说:“你这傻小子,这人世啊,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明白吗?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

父亲笑眯眯地望着我,满眼血红,举起酒杯,发现杯里空了,笑意慢慢收敛,眼里剩下一丝失望。我看到那丝失望,猜不出父亲为何失望,是杯里空了,还是父亲被什么刺痛?父亲不再看我,目光望向窗外,满不在乎的模样,却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他心底的虚空。

我半岁大的时候,母亲患上一场罕见的怪病。那天母亲在楼底扫地,我趴在母亲背上呼呼大睡。母亲没扫几下,身体突然颤抖,扎倒在地,痛得说不出话。我在晃动中醒来,被母亲的后背挤压着,感到一阵窒息,难受了就放声大哭。父亲听到哭声跑下楼来,把我和母亲一起背到楼上。

父亲坐在床前,不苟言笑地给母亲把脉,开药方,让杨树根熬药给母亲服下。母亲喝了半个月的草药,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整个人日渐消瘦,连奶水都挤不出来。母亲的怪病难倒了行医多年的父亲。父亲自知治不了母亲的病,翻出所有积蓄,还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把母亲送到县城医院。

母亲失去奶水后,我被饥饿长久折磨着。我不会说话,饿了只会放声大哭。那段日子我的哭声充斥着我们家的每个角落,使家里人着急而不知所措,就连黑狗都蜷在墙角闷头不语。父亲在我的哭声里心烦意乱。他知道我饿了,找来一些米粥,咀嚼后喂给我。我不愿吃米粥,每当父亲把米粥送到我嘴边,就立即大哭,似乎米粥是要命的毒药。父亲改用米汤和糖水,我依然不愿张嘴,还把被强塞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父亲没辙了,苦恼不已,实在不知拿什么让我充饥。

父亲想到哺乳期的女人,抱着我走出家门,在石板路上东张西望,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墙角喂奶。父亲心里一抖,抱着我走过去,没走几步又收住脚,可怜巴巴地立在路旁。女人看到了父亲,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微笑地叫父亲把我抱过去。父亲轻轻地拍了我一下,急急忙忙走过去。女人把我抱在怀里,在父亲眼皮底下撩起衣服给我喂奶,把属于她孩子的奶水慷慨地喂给我。我不愿喝下她的奶水,我在她的奶水里闻到一股陌生气味,感到被不属于母亲的乳房所欺骗。我扭开嘴巴发出愤怒的哭声。父亲说:“那时你哪像六个月大啊,人家六岁的孩子都没你的哭声响。”那天父亲抱着我落荒而逃。村里人看到了都不禁摇晃着脑袋,为父亲感到不易,也为我感到怜惜。

父亲又想出一个办法,端着空酒瓶走出门,忐忑不安地走向喂奶的女人。女人们看到父亲和他手里的瓶子,便知晓父亲的用意,都乐意帮他的忙。她们接过瓶子,在父亲面前撩起衣服,毫不担心乳房被父亲窥视。倒是父亲窘得退到墙角,蹲下去,把脸别向远处,直到女人们叫喊着:

“树根他爸,行了啦,行了啦!”

父亲接过瓶子,点头道谢。父亲没有把瓶子塞到我嘴里,而是带上奶瓶,背着我来到县城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脸面像纸张一样苍白。父亲把我塞进母亲怀里,让母亲抓着奶瓶喂着我。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闭上眼睛吸吮奶水。父亲站在病床旁,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二天,奶瓶的冰冷使我产生警惕,发现吸吮的是奶瓶,而不是母亲的乳房,我便拒绝吸吮。父亲又被打败了。他怎么哄骗都没用,我只用哭泣回敬他。父亲心烦了就把我塞到母亲怀里,满脸沮丧地走出医院,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他望着街上往来的人们,忽然觉得生活的残酷与不公。他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把那么多苦楚塞给他,以致他的胸襟快被撑破。父亲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极了他的内心。父亲涌起想哭的冲动。父亲担心自己哭出来,便加快漫无目的的脚步。在路过一家商店时,父亲看到柜台里摆放着奶粉,停下脚,盯着奶粉,盘算着口袋里的钱。售货员走过来,父亲像行劫被发现的盗贼逃之夭夭,使售货员满脸的莫名其妙。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看到母亲紧搂着我,我们安静地睡着。父亲退到病房外,忽然转身跑到商店里,价也不问就买下一包奶粉。那是上海牌奶粉。父亲兴致勃勃地回到病房里,端来开水冲着奶粉,而我仍然不愿喝下去。父亲恼羞成怒,捏住我的腮帮,我的嘴便敞开了。父亲强行把奶瓶塞进我嘴里,我放声大哭。起初,父亲硬着心肠不为所动,招来一片责怪的目光。父亲扛不住了,放弃了努力。他抓着奶瓶,立在病床前,垂头丧气。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儿子,又望着满脸忧愁的妻子,眼角闪出了泪花。

 

父母亲望着我日渐消瘦,忧心忡忡,束手无策,空叹命运多厄。那些天我累了,身上没什么力气,饿了也不再放声哭泣。我每天都蜷缩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父亲望着那种场景,心里澎湃不已,不知该欣慰还是愧疚。

那之后,父亲时常抱着我走出医院,来到大桥上,来往的车辆使我无比好奇,“咿呀咿呀”叫喊,还不停地挥着小手。父亲以为我想吃东西了,抱着我往病房跑,还一路激动地叫喊着:“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小四想吃东西啦!”走廊里的病人和护士给父亲闪出一条路,猜不出父亲是着急还是兴奋。

父亲匆匆忙忙冲一杯奶粉,但是我仍然不愿喝。父亲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把我抱回南山村。回到家后,我开始回忆县城里的车子。我看到和车轮一样的黑圆圈,那是固定锅头用的竹圈,用竹条编制而成。我指着竹圈“呀呀”地叫。当时我缩在姐姐杨树叶怀里,她看到我伸出的小手,却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便不加理会。我无法告诉她我要竹圈,只好敞开喉咙大哭。

我哭得太凶,弄得姐姐左右不是,最后注意到我的手势,拖过黑乎乎的竹圈。我立即破涕为笑,我姐姐就把我放在地上。我抱着竹圈嘿嘿笑着,又指着另一只竹圈。姐姐又给我拖过来。我就把那两只竹圈立起来,在地上摸起一根筷条,架在两只竹圈上。父亲从屋外走进来,顿时立住脚,惊讶地望着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才六个月,居然做出一只单车模型。

“你小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绝对能当一个出色的木匠。”

父亲激动地说。然而,父亲刚泛起的激动很快就被失望所淹没。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薄得如同一张纸片。父亲望着我,心如刀绞。那应该是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事,眼巴巴地望着亲人受苦,却站在一旁爱莫能助。父亲想了想,捏住我的腮帮,强行把米粥塞进我的嘴里。我挣扎着,哭泣着。父亲不理会,铁了心,非要我吃不可,忙乱中把米粥塞进喉咙。我憋岔了气,脸涨得通红,眼珠都快爆出来了,好半晌才咳出声。多年后,父亲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那时你快把我吓坏了,一咳就是大半天,几乎要了命。”

父亲摇着头说。当时他心里充满忧伤,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使我感受到一阵绵绵春雨。我忘记了父亲的粗鲁和横蛮,想对他笑一笑,却没气力笑出来。父亲紧紧地抱着我,低低地饮泣。父亲太难过了。我感到很累,慢慢闭上眼睛。父亲在我的鼻尖下探了探,气息微弱,无可救药了。这个从河流里捡来的孩子即将归去。父亲想,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孩子要归往哪儿去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父亲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在心里骂着,能这么想吗?怎么说这个孩子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存在过。父亲绝望了,把我搁在墙角,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把他的孩子们叫到跟前。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6年7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作者简介:杨仕芳,男,广西三江人,1977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在《花城》《山花》《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著有小说《白天黑夜》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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