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天堂
王 放
如果有这样一个地方,它将人世间最高耸的雪山堆砌在一望无际的莽莽林海之上,将刺骨寒冷的冰川勾画于浩瀚江水和金黄牧场边,它将壁立万仞的峡谷弯转回折成万劫不复的绝地,然后又让几千公里之外遥远海洋的温润的空气一拥而入,在深峡边催生出最娇艳的奇花异草……
如果有这样一段旅程,一天之中经历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前一天在国境线旁边徘徊,第二天就突然深入世间最大的峡谷;如果有这样一段旅程,整个旅程中剧毒的蛇虫成为你追踪的对象,大型野兽的影踪悄然在身旁的巨树边显现;每天你的工作是抬头仰望飞鸟,低头观察兰草;而在旅途中的那些记不住名字的地方,传说中擅长下毒的边远民族和传说中可以娶九个老婆的村察和你擦肩而过……这样的旅行,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藏东南。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旅程,那么这个旅程的名字叫做RAP。
马不停蹄的RAP
RAP不是说唱,这个看起来很熟悉的英文缩写是Rapld Assessment Program的简称,可以翻译成生物多样性快速调查。自然保护组织保护国际(conservatIonInternatlonal)在世界范围之内推行RAP生物多样性快速评估项目。每一个项目都选择在具备地球上最为独特的生物多样性,却又缺乏了解和相应保护的热点地区进行。每一次RAP调查都邀请最杰出的生态学家和分类学家组成实力强大的考察队伍,通过团队专家的通力合作,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一个地区最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信息。
有一句简单顺嘴的口头禅,可以一语道破这个项目的初衷——so many species,so little time(那么多物种,那么少的时间!)从南美的热带雨林,到澳洲的珊瑚礁岛屿,强调效率的RAP项目的足迹遍布世界,迅速搞清了很多神秘生态系统的组成,也发现了许多曾经不为人知的新物种。而当RAP生物多样性快速调查项目进入中国的时候,它选择了藏东南。
西藏的东南部是中国自然地理版图上最为独特的地区之一。在这片土地上,大地呈现出异乎寻常的丰富地貌。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峡谷,有急剧变化的海拔和恶劣气候条件,有终年不断的泥石流和塌方,也有复杂的植被组成。在藏东南的西面,西藏海拔四五千米的巨大高原一直绵延到喜马拉雅山系脚下,形成世界上最为宏伟的高海拔景观;在藏东南的东面,跨过横断山脉和云贵高原,便是延伸到南中国海和北部湾的无际平原。藏东南处在气候、海拔和地形的交汇地带,成为一个各种动植物区系交汇融合又独立发展的热点地区。很多年以来,这个地区缺乏大规模的全面考察,一些区域几十年没有进行过研究工作。而这次RAP的目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把这个神奇的地区之内的生物多样性情况搞清楚,这既是探险又是考察,很酷。
藏东南RAP调查的团队更加酷。北京大学担任项目的组织者。队伍里面汇集了中科院的研究员、各个大学的教授,动物分类学专家,植物园园长,野生动物摄影师。老实讲,第一次见到这些专家,我很难把他们和个个耀眼的头衔联系在一起。这些专家大都皮肤黝黑,身体结实,长年的野外工作给他们的一举一动增加了沧桑感,豪情和匪气。在专家们汇集在西藏东南重镇八一镇的第一个晚上,大家就觥筹交错地喝得天翻地覆。而第二天天一亮,所有人装备停当,整装待发的时候,每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又仿佛是一个开山修路的队伍。前面走的是野外考察队伍,后面运输后勤补给的卡车上面装着几百斤猪肉和大米。砍刀斧头塑料棚子应有尽有。
看外表,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帮人,竟然个个是国内兽类,鸟类,昆虫和植物学研究的精英!
初入藏地神境
从藏东重镇八一镇向东,经过东久乡就是色季拉山。从东九乡驻地到色季拉山垭口区,调查点的海拔从2544米上升到4457米,相对高差在几十公路的路程中达到1913米。在这段旅程中,垂直气候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车窗外涌入的空气用最直接的注释告诉我们暖性、温性到寒性气候的定义。植物学家们是最先忙活起来的人,他们背着沉重的标本夹和采集工具,踏上了既定的野外调查的线路。
在海拔2700米以下,连绵的云南松林覆盖着些微起伏的地表。随着山路逐渐上升,华山松林下部融入云南松林,上部与林芝云杉林相接。在海拔3000米左右,原始未受扰动的山地以林芝云杉一长苞冷杉林占据了优势地位。直到在海拔4000米上下,长苞冷杉林占据了天地交接的所有视力可及之处。这是中国西南山地中面积最大的一块长苞冷杉林,具有极其特殊的景观意义。从318国道边向南迦帕瓦和加拉白垒方向眺望,墨绿色的针叶林一直延伸到雪峰下,形成让人窒息的壮阔景观。
从色季拉山口朝东远眺,鲁朗林海随着山势的起伏像大海一样延伸到远方。视线穿过让人心醉的绿色,翻越地平线上缭绕的云雾。可以看到南迦巴瓦峰的顶峰巍峨耸立。这座藏东南的神山海拔7782米,高度排在世界最高峰行列的第15位。不过它前面的14座高山全都是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因此南迦巴瓦是7000米级山峰中的最高峰。
南迦巴瓦在藏语中有多种解释,一为“雷电如火燃烧”,一为“直刺天空的长矛”,后一个名字来源于《格萨尔王传》中的“门岭一战”,在这段中将南迦巴峰描绘成状若“长矛直刺苍穹”,由这些充满阳刚的名字里,我们大概也能揣摩出南迦巴瓦峰的刚烈与不可征服。
在南迦巴瓦峰脚下,研究鸟类的科学家们记录了37种鸟类。他们两人每天清晨就开始翻山越岭,只携带望远镜和少量的干粮,在复杂的林间步行几十华里观测鸟类。在晚秋的一天,形态美丽的大紫胸鹦鹉集成几百只的大群,在海拔三千余米的东久针叶林间飞行。仿佛是一道道五颜幻彩的霞光,让人发自内心地赞叹。而斑喉希鹛,普通币鸟这样的小型鸟类,每天就活动在考察队的驻地周围,给大家的闲暇时光增添了很多乐趣。
晚间支起光幕。数不清的昆虫由于趋光性的趋使从山间聚集到明亮的幕布上,成为昆虫学家研究昆虫分类的绝佳时机。体型奇特的螳蛉最吸引大家注意。螳蛉的胸节以上像极了螳螂,挥舞着两个巨大的镰刀状前足,忙碌地在幕布上捕捉小蛾子作为美餐。而它们的身体却暴露了它们属于脉翅目,和我们所熟悉的纺织:娘是近亲。
绝壁逢生
在针阔混交林考察了一个星期之后,考察队伍决定分批进入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的南迦巴瓦峰附近,全长近五百公里,深度超过了曾号称世界之最的科罗拉多峡谷,是世界上最深的峡谷。
从排龙乡进入大峡谷的路程充满了艰险。整个路途一共要步行38公里,路途上的很多地方都是在峭壁上面行走,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就是几百米深的深渊。帕隆藏布江在脚下遥远的谷底奔腾怒吼。就是这千万年的奔流,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一点切割出这样险峻的自然地貌。
38公里要步行两天。很多地方几乎没有成型的小 路,只有前面的人稍微踩实一点的狭窄印迹,勉强可以行走。路程之中绝壁陡峭,要四次过江才可以继续行走。这四次过江,实际上过的是四座吊桥连接的悬崖峭壁横跨在下面几百米深的江水之上!
峡谷之中刮着呼啸的大风,几百米长的铁索吊桥在大风之中震荡摇动,写满藏族经文的经幡缠绕在铁索之上,在大风之中猎猎作响。我得承认第一步踏上吊桥的时候心虚得要命。摇摇晃晃的吊桥让我几乎感到一阵眩晕,而脚下那些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板明显并不牢靠。不少地方的木板已经腐朽甚至缺失,透过铁索间的漏洞可以看到白浪滔天的江水在无比遥远的地方飞速奔流。我想每个人都会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一如果不小心掉下去……一号吊桥宽大结实,而后面的三号、四号吊桥更为窄小。因为害怕吊桥负重过大,考察队员们要一个人一个人地缓慢通过吊桥,这更增加了过吊桥时候的凝重气氛。
如果说过吊桥是在和自己的胆量抗争的话,那么过泥石流和滑坡体,就真的是在和自己的命运掰手腕了。最大的山体滑坡地带在从排龙往大峡谷深处的扎曲前进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的就可以看到整个山坡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走到近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巨大的山体已经因为连续不断的塌方和滑坡几乎与地面垂直。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些小石块从坡上翻滚而下,沿途撞击其他石块一起下落,越滚越快,最终坠入滔滔的江水,眨眼就淹没在白浪之中。我们要经过的小路,就在滑坡体的底端,紧贴着江水。也就是说,一旦被飞速滚下的石块击中,绝对凶多吉少。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向导让科学家们都停住脚步。他们几个珞巴族当地人聚在一起,一边商量一边观察滑坡地带的动静。最有经验的索南邓珠比划着告诉我们,这个时候一定要观察清楚,首先要确保不会出现整个山体的巨大滑坡,然后找一个没有小滑坡的瞬间,一个人一个人地快速通过这几百米的路段。
前面的几个科学家都顺利地通过了,等到一个因掉队和我们走到一起的四川女孩通过的时候,她因为过于心急没有观察清楚情况,正好走到一半,头顶几十米的地方一块高压锅大小的石块开始滑落。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心头一紧,屏住呼吸抬头看着那可能宣告命运的石块,除了为姑娘祈祷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下滑的石块撞在另一块大石上,碎裂成两块石头继续下坠,越滚越快,那个女孩也吓傻了,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斜靠在岩壁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两块飞速下坠的石块擦着她的身体砸下,咚咚两声坠入江水之中,而那个女孩子。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两个珞巴族小伙子冒着危险冲到女孩身边,连搀带扶地把她架到安全的地方。双脚一踏上坚实的土地,女孩子马上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在场的所有人都理解她的心情,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谁也帮不上忙,离死亡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接下去的路程顺利一些,但是疲惫侵袭着身体,大家飞速赶路,连令人心烦的蚂蟥都不再在意。晚上我们夜宿在一个沙石滩,结果下起了夜雨,只好捡一些柴禾煮开青稞面,就着罐头豆豉鲮鱼,大家倒也都吃得心满意足。
真正见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和帕隆藏布江大拐弯的时候,再回想路上的所有艰辛,仿佛都被眼前这奇伟的景象所融化。考察队在大峡谷深处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任何和外界联络的地方工作了五天,搜集了最为全面的大峡谷生物信息。
扎曲后山的海拔在2300~3120米,在这里,万里之外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顺着雅鲁藏布江和大峡谷一路北上,一直将暖湿气流吹送到我们脚下。由于水汽的显著增加和人为扰动因素减少,大峡谷深处的扎曲呈现出不同的动植物风貌。
研究蚂蚁的科学家在峡谷深处的扎曲采集了33种形态各异的蚂蚁。他的背囊中装了大大小小几百个标本管,每一个都仔仔细细地写着采集地点和物种信息。据他讲,在这三十多种蚂蚁中,很可能就包含着四至五种从未被人类发现的新物种,这样的发现完全能够填补蚂蚁分类学上的空白。
而在泥石流和滑坡频繁的山坡,植物学家们发现了裸地上的先锋物种——旱冬瓜。这是一种适宜在裸露土壤上首先生长的先锋树种。它的存在是这个地区存在频繁的泥石流,滑坡,江河堰塞,泛滥等自然扰动,导致植物群落不断发生新的或重复的演替的结果,是植物对于这种特殊地质条件的适应。
在完全和外界失去联络的扎曲考察五天之后,RAP调查队又步行跋涉两天回到了滇藏线路边的排龙。到达排龙的时候,队伍几乎断粮了。面对前来迎接的队友,面对他们的笑容和拥抱,我们的第一句话是“快去做点吃的!”
虽非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从9月中旬到10月上旬,艰苦工作20天之后,考察队转移到林芝地区东缘的察隅县。察隅已经接近中印边境,连接交通要道的铁桥桥头桥尾都把守着解放军官兵。这里海拔低,气候温暖湿润,物产丰富。大量水果和蔬菜补充了考察队所缺乏的维生素。
RAP调查队伍兵分三路,研究兽类和植物的专家深入狭长纵深的慈巴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再次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研究蛇类的专家在险峻的山路上乘坐三个小时的摩托车前往上察隅地区,研究昆虫和鸟类的科学家在下察隅地区进行调查。每一支队伍都要继续度过为期一周的艰苦调查工作。
慈巴沟沿途生长着激动人心的原始森林,因为小路过于危险,物资绑在马背上缓缓运输,而人只能步行行走,从沟口到沟底需要花费整整三天的时间。研究大型兽类的专家在慈巴沟中跋涉了最为艰辛的距离。专家将红外线触发的相机安装在各种大型野生动物适宜的栖息地,期待这种可以感应动物体温,然后自动启动快门拍照的仪器可以帮助追踪到那些行踪隐秘的大型动物。北京大学已经在四川陕西面积广大的连绵森林中进行了成功的尝试,RAP调查项目将红外相机技术引进了藏东南的野生动物研究工作。
前往上察隅需要乘坐三个小时的摩托车。当地老乡驾驶的摩托车在山路上飞速奔驰,坐在后座的蛇类科学家几乎被颠得松散了骨架。经过两天毫无收获的努力之后,他也在上察隅发现了一种此前从未记录分布的蛇类。
而我不慎在下察隅受伤了。在经过一个架在干涸小河上的独木桥的时候,突然一只体型巨大的飞蝗从我的身前飞过,我下意识地举起相机拍摄,因为转身过猛,整个人一下子摔落在河床上,扭伤了脚踝,更糟的是附近连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脚踝又疼得要命,动弹不了。我索性在干涸的小河沟里面小睡了两个小时,等疼痛减轻才慢慢移动回营地。在这两个小时的半睡半醒间,生性好奇的红胁蓝尾鸲跳到和我咫尺之遥的地方打量我。而草丛中的动静分明是小型的鼠类在忙不停地寻找食物。回到营地,当地的兰花爱好者郑天成来拜访,这个来自四川的旅店老板是第一个从当地野生长叶兰中选育兰花变异品种的人。他当时送给我们的兰花,今天已经在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抽出了花葶。
春未去,秋已至
结束考察的时候,20个人的RAP考察大队又重新汇集在一起。RAP西藏调查的日日夜夜就这样如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而统计一下收获,一共几十个动植物新物种和新分布区的发现让人振奋。一整套对于藏东南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调查数据使我们得以完整地勾勒出藏东南地区不同地点的生态面貌,我们会在这些数据的基础上,提出我们对于藏东南地区发展思路的意见和建议。
而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所有人经历了一起奋战的野外工作,一起风吹日晒,一起面临危险相互给予力量,又一起在排龙藏布奔腾的江水边泡温泉看星星,一起在珞巴人的村寨品尝美酒。这种最原始而又最单纯的生存状态之中,日日夜夜凝聚的是兄弟一般的感情。
下撤的路上,从察隅坐车回到滇藏公路。再次经过壮阔的安久拉山口,看到高原上的然乌湖和无数叫不上名字的高原湖泊,看到洁白的来古冰川悬挂在远方的山峰上,依然像我们来的时候样美丽。再次经过排龙乡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入口,雄伟的一号吊桥依然悬挂在远远的山峡间清晰可见,而那个纵深曲折的峡谷隐藏在大山深处,仿佛还在召唤着我们。再次经过色季拉山,神圣的经幡静静遥望着远处的南迦巴瓦峰,和任何时候一样庄严雄伟,让人肃然起敬。不同的是,我们来的时候,满山的阔叶树还生长得郁郁葱葱,而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进入深秋时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渲染了让人心醉的秋天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