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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细致

最后的细致   作者:刘 涛
  
  他从抽屉里找出钳子和螺丝刀,他把高压锅的锅盖放在厨房的地上。他走向阳台,拿一个马扎子,坐下来,开始修理。就这几个微不足道的过程,却使得他喘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真是不管用了。放在过去,别说修个锅盖,一套二厅的房子,他自己一个人粉刷,一个上午就完工,而且也没觉出有多累。得了这种病,身体是一点一点消耗完的,他这回真信了过去的一种说法。五年前,单位吕师傅的老婆得了肝癌,吕师傅夜里在医院陪床,白天再来上班,愁眉苦脸的。半年后,吕师傅的老婆死了,原本挺粗壮高大的一个娘们儿,闭眼时就剩了一副骨架。后来吕师傅说,癌并不能让人死,只是那瘤子需要营养,而且贪得无厌,拼命地吸收人体的营养,最后,人就消耗死了。当时他听了,还在脑子里琢磨了好几天。他想,既然瘤子贪,那人就多吃呗,什么大虾、海参、鸡蛋等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吕师傅听了,吕师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人长了那种瘤子,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做完化疗已经二十几天了,他的食欲大减,早晨一小杯牛奶,一个鸡蛋,中午就不饿了。可不饿也得吃呀,要不肺里的那几个瘤子就得吸他体内贮存的营养。媳妇上着班,天天中午回家给他送饭,今天鲅鱼水饺,明日牛肉灌汤包,要不就是虾仁面条。可他却吃不进去了,水饺吃四个,顶多五个,核桃一样大的包子两个,面条也就两筷子。晚上只喝一碗小米稀粥,在媳妇的逼迫下,还能再喝一小杯蜂蜜。人真是不抗折腾,多快呀,三个月前他在单位还能扛起一根七八十斤的铁管子颤悠悠地从仓库走到车间,现在修这么个锅盖子就气喘吁吁了。
  这只高压锅是单位发的。三年前的年底,他被评为工厂先进工作者,除了奖状,又发了一只高压锅。锅拿来家,两年没用,去年春节要煮猪肝和牛肉什么的,听说高压锅煮这些东西快,才找出来用上。高压锅平日里不常用,锅盖上的把子松了好长时间了,他和媳妇谁也没当回事。其实也不是太松,只是手捏着把子时,能感觉到有些许松动,是反面的螺丝帽松了。用钳子或螺丝刀紧一紧即可。
  “李皓,你这病不能累着,也不能生气,更不能胡思乱想啊,回家养养吧,多上点营养。”这是他做完化疗,临出院时,主治医生对他讲的。他脸上很平静,没说什么,倒是媳妇挤出了一脸笑容,一个劲地谢谢医生的关怀。当时,他就在心里把医生的这番话“翻译”出来了,他觉得医生其实要表达的意思是:“李皓,就这样了,回家多吃点好的吧。”从那时起,他就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出医院门,媳妇招手要出租车,他不想花这个钱,就说离家也不远,坐公交车算了。媳妇说:“别,你身体弱,医生刚才说了,别累着。”
  他身体的确弱,胸部的疼痛减轻了,只是发闷,但身子轻飘飘地,走起路来脚底没根。坐出租车到家也就是起步费八块钱,可他还是心疼。媳妇一个月七百八十块钱,他单位是市里的知名企业,效益不错,他在单位干钳工,每月一千块刚出头。没病之前,儿子上初中,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明年暑假后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学费涨了一大截,但还可以过。可他这一病就毁了,多少年来积蓄的近十万块钱都花净了不说,还借了七大姑八大姨两万多。虽说单位给他全工资的待遇,但他心里清楚,他这种病如果不能马上死,日后花钱肯定像流水一样。
  坐在出租车上,不知为什么,他没想自己的病,反而满脑子琐碎,就像有一条大鱼掠过平静的海底,搅起沉寂了多年的泥沙。一会儿眼前是家中卧室地板上的那道裂缝,一会儿是客厅墙上好几年前拔出一颗钉子留下的那个小洞,一会儿又是阳台上百页窗有点涩滞的滑道……这些家庭琐碎一掠而过又一掠而过,就像搅动起的泥沙,缓缓地漂起来,又落下去。
  在家卧床休息的那一周,他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纸,每天凭着记忆记录下来家中所有大大小小不便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不便,他本来就是个细致的人,又是钳工出身,手巧得很,家里的一切基本拾掇得利利索索。早些年,卫生间里洗澡用的磨花玻璃隔断都是他自己做的。亲戚朋友到家里来,都觉得这隔断既好用又艺术,还问他在哪买的。俗话说艺高人胆大,他是艺高人就懒,平日里小来小去的地方他就没放在眼里。比如说家里进出的那扇门,合叶缺油了,一开一合都会“吱”一声,声音不大,他也就没在意,几年也没去点点油。还有阳台上百页窗的滑道,每天一早一晚拉动时,都有点涩,他也没去捣鼓捣鼓。这就算是大的不便了,还有些小的,他根本记不起来,得观察留意才能发现。媳妇下了班回家做饭,他就躺在床上竖起耳朵捕捉媳妇自言自语的那些话。高压锅盖的把子松了,就是他听媳妇说的。那天媳妇在厨房里做饭,用高压锅煮米饭,饭熟了,一敞锅盖,说道:“这把子松了,得紧紧了。”其实他媳妇是自言自语,不是说给他听的。可是他听到了,赶紧记在那张纸上。
  一周后,他的体力有所恢复,能下地活动,并且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营生了。开头几天,早上媳妇上班去了,他就满屋里转,发现哪里不合适,就记录下来,什么天花板上掉了一小块墙皮啦,地板擦的木柄不光滑,需要用砂纸打一打啦,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垫盖需要包上一圈绒布啦,客厅的吊灯有一个小灯泡不亮啦等等。那天他还发现有一把椅子的一条腿接触地面的那块胶皮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一一记录下来,他得排个计划,把这些平日里不起眼,在家里也无妨大碍的活统统干完,不能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一点麻烦。
 
  昨天,他在给门的合叶点油时,因为不用使力气,没觉得累,可是抬胳膊时,觉得胸部隐隐有些痛。他又想起吕师傅当年的话,癌死不了人,肿瘤只是吸收人体的营养,最后人是消耗死的。现在那瘤子就在自己的肺里,有三个,都是五分钱大小,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吸收自己的营养。自己每天中午吃的那四五个饺子,有一半是喂了瘤子的。这就等于有三头狼钻进了自己的体内,每天都在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总有一天就要了自己的命。
  想到这里,他哭了,蹲在地下呜呜地哭。从有病到现在,他守着媳妇和儿子从没掉一滴泪,倒是媳妇和儿子当着他的面抹了好几次泪。媳妇和儿子抹泪时,他还安慰他娘俩,说:“哭什么?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怎么还对付不了个三年五载的。人家得了我一样的病,还有活了十几年到现在没事的呢。”
  他装出不怎么在乎的样子,那是在媳妇和儿子面前硬撑,其实他心里如刀绞一般。他舍不得他的这个家,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经过他和媳妇十几年的细心经营,总算是不错了。有了套二厅的房子,两口子的工作也稳定,尤其是儿子,从小学习就不用人操心,学校里老师说他的儿子考市重点高中没问题。多温馨的家啊,要是他没病,这种平头百姓的日子别说还不算清苦,就是清苦点也是有滋有味的。他和媳妇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工人,工人的要求不高,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家里平平安安别出事,就足够了。
  家里存了近十万块钱,本来打算是供孩子上大学用的,可是他这一病,就全打了水漂了。住院两个多月,积蓄没了不说,还欠了债,就是这样,能挽回一条命也行,可他心里清楚,得了癌症,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他才四十岁出头啊,他要是去了,媳妇和儿子怎么过下去啊!
  他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趁媳妇和儿子不在家,他想痛快地哭一场。哭够了今后就不哭了,真的,哭没有用,男子汉,伤心了,就哭一次,为了媳妇和儿子,他也不能哭第二次。只要他不哭,媳妇就能撑下去,儿子就能安心学习。
  他蹲在地下哭了五六分钟,觉得胸里又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哭了,身体已经这样了,他得保存体力,得把家里不利索的地方修理完。他没有什么能力办大事,但自己的家哪里有什么毛病他还是能解决的。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下不来床,而且这一天说到就到。人家大人物得了他这种病,顽强也罢,争分夺秒也罢,干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是小人物,他争分夺秒只能干家中的小事。等这些小事干完了,他死也能合上眼了。
他在门的三个合页的转轴缝间点上了油,他发现有一个合页的螺丝松了,又用螺丝刀紧了紧。他敞开门,又关上门,再敞开,再关上,没一点动静了。他想,等他这个人没了,他的魂肯定离不开这个家,到时候听到媳妇和孩子出来进去,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或许还能感到一点慰藉。
  媳妇实际上不久就猜出他干这些活的目的了。前些日子,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阳台上百页窗的滑道修理好。如果放在过去他没病时,这点小营生根本不算个事,可现在不行了,他身体那么虚弱,根本没有力气踩着凳子去卸百页窗。没办法,他打电话把两个同事叫到家里来了。这两个同事也是钳工,来到家中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他赶紧招呼同事洗手,人家要走,他不让,沏上一壶茶,让两个同事喝口茶歇歇。这时候,媳妇带着买给他的午饭进了门。听说他特地叫两个同事来家修百页窗,媳妇一愣怔,说百页窗也没坏,只是滑道拉起来有点涩,还用得着麻烦两个同事大老远地来家里修吗。他说:“修修好,省得日后用起来烦心。”当时,媳妇盯着他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他用石膏堵墙上的钉子眼时,恰巧又让回家送午饭的媳妇碰上了。他问媳妇:“回来了?”媳妇没回答,默默地把饭放在桌子上,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一会儿,便传出媳妇嘤嘤的哭声。
  他停下活,走进卧室,看到媳妇匍在床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问:“你怎么了?哭什么?”
  媳妇哭声停止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脸盯着他看,说:“李皓,你歇歇吧,别干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心里难受。”说完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他突然感到有些难堪,就像是学生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发现了似的。他慌乱地解释说:“你别乱想,平日里咱都上班,这些小毛病不入眼,现在我在家闲着没事,看着就不舒服了,你知道,我是细致人。”
  媳妇擦擦脸上的泪痕,勉强一笑,说:“我没乱想,我是怕你累着。吃饭吧,今天买的鸡汤馄饨,可鲜呢。”
  从那以后,他在家干这些小活,除非媳妇没看到,一旦看到,眼圈就红了,但不再哭出声。媳妇还是劝他,说这些都不碍事,不捣鼓也行。他就说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捣鼓捣鼓好。就这么着,夫妻俩都心照不宣,他照干他的活,修修这,修修那,媳妇的眼圈也是照红一次、又红一次、再红一次。
 
  媳妇猜得不错,他这是最后的细致。他要在生命结束之前,把这个家修理得没有一点瑕疵,他不能容忍到了最后,他这个人没了,让伤心的媳妇在家里拉拉门,门吱吱地响;拖拖地,地板缝渗进水;做做饭,锅盖把手又松松垮垮的,等等。他是小人物,不能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个金山银山什么的,可是他是个手艺不错的钳工,拾掇家里的小毛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家里的挂衣橱在当时装修房子时,是直接做在门廊那面墙上的,原来有四个挂钩,后来断了一个挂钩,他也没理睬。因为他、媳妇和儿子基本没有把衣服挂在橱里的习惯。当时做这个挂衣橱,是准备给客人用的,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如果是冬天,客人穿着外套,那么,在一进门时,就可以先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橱里,然后再进屋里。可现在谁还去谁家啊?亲戚们平日里主要靠电话沟通,碰到个红白喜事吧,都去了饭店。尤其他这样的小工人,属于社会低层人物,逢年过节什么的,也没什么人到他家“看望看望”,所以,他家那个挂衣橱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客户。好像是去年吧,媳妇打扫家里的卫生,把一床棉被挂在橱里,后来媳妇要取被子时用劲那么一扯,挂钩就断了。其实这样的挂钩家里就有备用的,一年了,他也没换上一个。三天前的上午,他把地板上的那道缝用一种胶弥补好了,便想起了那个挂钩,他拿出螺丝刀,要安装一个新挂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固定断挂钩的木螺丝拧了下来,当他拧下那三个木螺丝时,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喘得有点厉害,胸部又感到些许闷痛。他坐在马扎子上歇息,好积攒点力气待会儿安装上新挂钩。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仿佛已经过世好一段时间了,有一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手里提着礼品,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那男人把礼品放在地上,脱下了外衣,媳妇迎了上去,把那男人的外衣接过来,挂进了衣橱里,而且就挂在他后来安装上的那个挂钩上……他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遮住了视线。他站起身来,到饭桌前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睛,他拿起那个准备安装的挂钩,翻来覆去地端详,他把那挂钩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好像真的要嗅出什么男人的气味似的。他的心颤抖着,似乎又想哭。他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马扎子上,盯着那个挂钩看,想了好长时间,终于想通了。他不是个糊涂人,他得了这样的病,那是命。平心而论,他死后,是希望媳妇尽快忘掉他的。他坚信他死后魂一定会留在家里,如果看到媳妇整天哭哭啼啼,他会很难受的。他四十岁刚出头,媳妇还不到四十岁,他不在了,时间长了,媳妇平息了忧伤,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实属正常。再说了,他不在了,媳妇一个月就七百多块钱的工资,养个上高中的孩子肯定很艰难,如果能找一个收入高点的善良男人,那个男人如果爱媳妇,能和媳妇一起把儿子拉扯成人,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想到此,他又端详着那个要换上的挂钩,当时装修房子时,他到建材市场左挑右捡,买了六个样式雅致的挂衣钩,因为挂衣橱的地方有限,只安装上了四个,剩下的那两个就一直放在阳台上的一只放钳工工具的纸箱子里。好几年过去了,他手中的挂钩氧化了,外镀的那层铬有点暗。不行,这个钩子不行,得换另一个。刚才打开纸箱找挂钩时,他有印象,另一只比这一只氧化得轻,在色彩上更亮一些。他起身去阳台,要把另一只挂钩找出来,他自言自语道:“我李皓是个不错的钳工,而且还是个细致人,经过我手干的活,不能让别人挑出一点毛病。”他还想,将来就是有个男人走进媳妇的生活,他也不能给那个男人留下笑柄。比如,如果那个男人进门时,有把外衣挂进挂衣橱里的习惯,如果他在挂衣服时,感觉到挂钩松了,如果他再问起来,这个钩子是谁安装的?他这张脸往哪放?他媳妇的这张脸往哪放?要知道,他死后,魂还是要留在家里的。
  挂钩换了,他又发现准备用的三个木螺丝中有两个锈了。木螺丝从未用过,可以说是新的,只是放得时间久了,生了点锈,按说用上也不碍事,但他还是要换。他的工具箱里有一个小盒子,是专放各种螺丝和螺丝帽的,大约有几百个吧,他就不信挑不出三个锃明瓦亮的木螺丝。他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得漂亮,他得让媳妇和将来走进他家的那个男人用任何东西都顺手,尤其是那个男人,如果想提及他,就一定要夸他,如果不想提及他,至少也会在心里这样想:“这个家的前男主人是个细致而手巧的人,可惜年纪轻轻地就去了。”如果那个男人会这样想的话,就能对他媳妇产生敬意,就会觉得媳妇的前夫既然是个细致灵巧之人,媳妇自然也错不了,找到这样的媳妇是自己的福气。
 
  高压锅盖的把手也不是太松,上下松动的缝隙目测不到两毫米。只要换上个垫片,再把反面的螺丝帽紧上几圈就行。可是他发现原先的螺丝帽被蒸气熏得发乌,而且凭着一双钳工的专业眼睛,他还发现在高温下,螺丝帽略有变形。这样的螺丝帽还可以用,上紧了也不是不行,但在高温的作用下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顶多半年就会滑丝。他卸下螺丝帽,换下垫片,他到阳台上,打开工具箱,找了一个比原先的垫片稍厚一点的垫片,又找出一个螺丝帽。这个活不复杂,只一会儿的工夫,把手又牢固地把住了高压锅盖。
  下一个活得明天干——厨房里连接煤气灶和煤气管道的那根聚乙烯管的两头有些老化了。得用剪子把两头老化的那段剪掉,然后重新套牢。剪掉老化的那段管子没问题,但是把聚乙烯管再套在金属管上可是个费力气的活,依他现在的体力,恐怕干不了。他现在病成这样,真正是手无缚鸡之力了。那天换挂衣架上的挂钩,还是用原来的螺丝眼,紧好每个螺丝都累得他眼发花,手腕子发软。想到此,他又心酸了,当钳工首先手得有力气,过去他用锉刀锉个金属活,那金属在他手里像块泥一样,他爱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可现在,这双手说没劲就没劲了。但这活怎么也得干,绝不能等他去了,哪天媳妇做着做着饭聚乙烯管脱落了,这可要酿成大祸啊!
他叹了口气,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工友顺子的手机:“顺子,是我,李皓。”
  顺子问:“怎么啦?大哥。”
  “明天中午你能不能到我家来,帮着我干个活?”
  “没问题,用不用带工具?”顺子问。
  “不用不用,家里什么都有。”  “那好,明天中午见。”
  放下电话,他心里感到有些轻松。工厂里的这帮同事都是好兄弟呀,他坚信,将来他这个人没了,家里如果有什么事,媳妇只要打个电话,他们肯定会全力以赴。他甚至希望他去了以后,媳妇如果还要找个男人过日子,最好从他的这些同事之间找一个。这帮人老实,手巧,心地善良。比如说比他小一岁的顺子,老婆两年前红杏出墙,与他离了婚,现如今顺子自己带着一个上初中的女儿过日子,并且不要老婆一分钱抚养费。提起这事,顺子总是憨厚地笑笑说:“她也不容易,要她那点钱我就发了?不要她那点钱我就穷了?”多善良的顺子啊!如果媳妇能和顺子结合在一起过日子,顺子自然是不会亏待媳妇的。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他的这些同事,好人归好人,但都是普通工人,属于社会最底层,最高收入也顶多和他一样,每月一千块钱刚出头,而且这还是工厂效益好时的收入,不定规哪一天工厂效益不好了,工资注定要往下落。这样的收入很危险,永远别指望有好日子过。媳妇还年轻,他去了后,为什么就不能找个公务员或者私营业主当丈夫?公务员是官,私营业主是款,这两种人,他都没接触过,他的工人身份也不允许他接触这样的人,但他相信,公务员和私营业主里面也有好人,这就要看媳妇的命了,命好,找一个好心眼的,媳妇和儿子今后就有指望了,不愁吃不愁穿。媳妇单位离家远,上班中途要倒一次车,说不定人家还会出钱给媳妇买辆轿车开着呢。
  唉,自己这些日子怎么净想这些事?这些事应该是他去了以后,媳妇想的,说起来与他没什么关系了。也许媳妇永远不会嫁人了,就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过艰难的日子呢。不想了不想了,闲操这样的心思,他觉得烦,而且越想越胸闷,医生嘱咐过他,不能生气,要保持一个好心情。现在当务之急,是在家里找活干,尽可能地把所有不顺当的地方都修理顺当了,他管不着等他这个人没了媳妇会做什么,但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深深地爱着媳妇和儿子,那他就要最后发挥他的细致,把家拾掇得没有一点瑕疵。
  他看了看墙上的表,中午11时20分了,再过半个小时,媳妇就要回家给他送饭了。这两天他食欲大减,媳妇很着急,昨天中午媳妇买了一个鲍鱼盅,他好不愿意,嫌媳妇乱花钱,一个鲍鱼盅好几十块钱呐!媳妇让他数落得掉了眼泪,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他靠了上去,双手拉着媳妇的手,说:“别花这个钱了,要是吃鲍鱼能吃好我这个病,我就一天吃十个,不是吃不好我这个病嘛,今后,吃个包子饺子就行了。”他这一说,媳妇的眼泪更是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拍拍媳妇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哭我心里就不好受,大夫不是说要让我心情好吗?”媳妇这才揉揉眼,破涕为笑了。但他看得出来,媳妇的笑很勉强,纯粹是装给他看的。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眼睛搜索着各个角落。突然,他发现儿子房间里那张用来写作业的写字台,有一个抽屉把手没了。这个缺陷他过去可真没发现,因为他和媳妇很少进儿子的房间。写字台抽屉的这个把手是金属的,家里没有备用的,他得打电话让同事去买一个。他赶紧在纸上记了下来,这活后天就干,只要买回把手,上两个木螺丝就解决问题了,不难。
  (《山东文学》2007年第8期)
一百零八   作者:王保忠

  婆婆也觉着自己很老很老了,有几次,她把自己亲手缝的寿衣都穿好了,等着老头子来接她了。衣服在柜子里压了些年头,穿在身上皱皱巴巴的,一低头好像还能闻到股霉味呢。婆婆想,他在那个世界肯定也孤寂着呢,天天等着她来,盼着她来,没准等得都没耐心了。可她却总是好好的,一觉醒来还是能下地,能走路,能吃能喝的。婆婆就慌了,害怕真的像人们说的老不死啦,盼着自己得个病,可越是盼,就越是连个头疼脑热都见不着了,好像真要成精成仙了。死不了就还是有人来看她,有时是几个,有时是十几个,握着她的手,说些半懂不懂的话,丢下一小袋白面,或者大半箱奶粉,然后就屁股一冒烟走了。婆婆不明白那些人为啥要来看她,没一点用的人了,为啥还要来看她呢?婆婆真的不希望有人来了,她早习惯了这院子的安静,闷了,想说话了,就跟鸡们说说。婆婆觉着鸡们听得懂她的话,晓得她的心思呢。
  每天,婆婆总是一大早就爬起来,有时比阳婆起得都早,比院子里打鸣的公鸡起得都早。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公鸡才打了鸣;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阳婆才露出了脸。这会儿,婆婆又早早起来了,刮了大半夜的风,院子里积了厚厚黄黄的一层叶片,细的是柳树叶,圆的是杨树叶,婆婆就知道秋天来了。又一个秋天来了。这样的秋天,婆婆经历了多少个?婆婆记不起了,只知道每年有这样一个时节一到,树叶就会黄,风一吹就大把大把地扬下来。院子里的树就变瘦了,也显得高了,一抬眼就能看到瓦蓝瓦蓝的天了。这些日子,婆婆的营生就是扫树叶,扫得很慢很慢。
  这会儿,婆婆又在扫树叶了,扫帚磨得有些秃了,好像没几根棘棘了,动一下,地皮就划出一些白痕。婆婆也不急,就那么扫啊扫的,后来她一抬眼,看到孙子进了院子。婆婆晓得孙子在村里当着干部,是村长还是会计她就不晓得了。孙子好像总是很忙很忙,进了她的院子又好像总是有啥事,要不他也不会来的。婆婆看到孙子背着手在院里转了转,摇了摇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扛把大扫帚回来了,看着比她都要高呢。婆婆就笑了,买那么大的扫帚干啥,我拿得动吗?孙子没吭声,弯着腰,哗哗哗,哗哗哗,几下就把院子扫完了,扫得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了。婆婆就笑了,这么光,这么净,真像是队里晒粮的大场面呢。就慢慢地坐下来,两腿盘着,一只小脚压着另一只小脚。孙子进了屋又一阵子扫,一阵子擦洗,背着手屋里屋外又看了看,这才走了。
  婆婆就寻思,肯定是有客人要来了,孙子每次一来打扫,准要有人来她的院子。婆婆就犯了愁,想到街上躲一躲,她真的害怕有客人来了。鸡们在她眼前散着步,可能觉着这院子扫得太干净了,居然不肯拉了。婆婆就摇摇头,这就不好了,咋能不拉呢?可她又没有办法,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蓦地想起了什么,一弯腰抱起一只鸡,伸出一只手指揣了揣屁股门儿,没抱着蛋呢,就把它放下了。又抱起一只,又揣了揣,好像也没有。婆婆摇摇头,就朝院子外走,想躲到街上去了。
  还没走到院当中,孙媳妇就进来了。婆婆扫了一眼眉头就挽了个疙瘩,她很不待见这个孙媳妇,每次她一进门,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几天都散不去。每次孙媳妇走了,婆婆都要把窗子打开,把门开得敞敞的,让那味走上半天,夏天这样,冬天也这样。婆婆真的很不待见这个孙媳妇。婆婆就出了声,你男人走了,你又来了,我还死不了的。孙媳妇好像也很不待见她,眉头也挽了个疙瘩,还用手掩了一下鼻子,说,又不是我要来,是你孙子非要让我来。婆婆抬抬手,去吧去吧,我要出去了。孙媳妇却没有走的意思,盯着她的头发看过来看过去的,还绕着她转了一圈呢。我这里真的没事,用不着你们来。孙媳妇一撇嘴,是你孙子让我来的,让我给你梳头。婆婆说,我自个儿会梳,用不着你。孙媳妇没吭声,进了屋把她的梳头匣子抱出来,又找了个凳子,将她按在了上面。
  婆婆逃不脱,任孙媳妇两只绵软的手压住她的发髻,慢慢解开了发络。头发干得像草,是没一点水分了,一碰就发出声响。婆婆就出了声,轻点,你轻点。孙媳妇却并不轻,硬木梳子在她的头发里穿行着,磕磕绊绊的,走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歇歇气。渐渐地婆婆不出声了,毕竟那梳子把她侍弄得越来越舒服,舒服得快要哼哼出来了。梳子在她头发里越走越快,越走越顺畅,好像不用再停下来歇歇气了。婆婆感觉着,忽然记起了自己做新娘的岁月,脸上就慢慢泛起了红晕。那会儿,她可是一天梳几次头呀,背后是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辫梢上系着两只布蝴蝶,走起路来。两只蝴蝶一上一下,在她屁股蛋上飞来飞去的。这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远得探不着了。
  孙媳妇为她梳好头一闪身走了。婆婆自个儿颠着小脚朝村口走去。每天她总要去拾些柴禾,也走不了多远就回来了,怀里揣着几根玉米秸秆,或者一小捆干树枝。刚出了巷子,就听得腾腾腾一阵脚步声从那边响了过来。婆婆想避开这个人,这个人却站着不动了,抬眼一看,是孙子。婆婆摇摇头,还是往前走,孙子却像一堵墙把她堵住了。
  婆婆说,你堵我干啥,堵我干啥?
  孙子说,不能乱跑了,跑远了客人来了,我去哪找你?
  婆婆说,我要去拾柴禾。孙子说,想拾等客人走了再拾。
  就硬是把她扶回了院子,扶进了小屋,坐炕上陪着她说话,问她究竟多大岁数了,是八十九,九十六,还是一百零八?婆婆摇了摇头,谁知道,谁知道呢?孙子就笑了,说奶奶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他们问你,你就说一百零八了,记住了吗?婆婆摇摇头,有这么大吗?都活了一百零八?孙子说,可不,奶奶你一百零八的高寿呢。婆婆就掰着指头算,算了半天,却还是算不清。
  后来呢,客人们就来了。孙子跑出去,把那些人让进屋,忙着端茶倒水,跑得可欢呢。水是孙子烧的,还在锅里沸腾着呢。孙子也不知从哪里找来那么多杯子,在壶子里泡了茶,然后把水倒进壶子里,又把水从壶子倒进杯子里,再把杯子捧给客人。客人说不喝不喝,孙子却不管不顾的样子,赔着笑让他们喝,说村子里的水好喝着呢,不比商店里卖的矿泉水差。有人把手里的杯子给了婆婆,让她喝,婆婆不喝,又把水还回去。客人们摇摇头便笑,一边笑一边喝水,还没喝完,孙子就又给添上了。婆婆掰着指头数了数,男的女的,一共有十几个,看什么好像都新鲜,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说起话来慢慢的。婆婆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就坐在那里笑,客人们也冲着她笑,说老人家身体好着呢。就问她多大了,怎么保养得这么好,这么高寿呢?婆婆还是笑,孙子是怎么说的呢?她究竟多大了?是八十九,九十六,还是一百零八呢?孙子急了,一眼一眼地看她,奶奶你怎么只笑不说话呢?领导们在问你话呢。看着客人们都望着她,婆婆就有些急了,她究竟多大了?孙子说,奶奶你可得说话,这都是些请都请不来的人,这个是老龄委的周主任,这个是报社的张记者,这个是电视台的李主持,这个是健康协会的张会长……婆婆就更糊涂了,只是搓着手傻傻地笑。客人们也笑,说人老了,记忆肯定不如从前了,让她老人家慢慢想,慢慢想。就丢开她跟孙子说话了,孙子很能说,知道的好像也多,婆婆知道他是村里的干部,大喇叭上能说半天呢。婆婆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就出了屋子,去看自己的鸡。来了人,鸡们好像很害怕,东躲西藏的,婆婆怕它们走失,就想一只一只都抱在怀里,想想又都抱不住,就跟着鸡们在院子里走,只能跟着走了。孙子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说奶奶你撵那些鸡干啥?都等着你呢。就扶着婆婆回屋,婆婆呢,自然是不想回去,说你去跟他们说话吧,你在大喇叭上一说半天呢。孙子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的都忘了?就照着我教你的说。
  婆婆摇摇头说,你教我啥了,教我啥了?孙子一跺脚,真是老糊涂了,你慢慢想,一定得想起来。
  婆婆再一进来,那些人就又把她围住了。婆婆也想告诉他们,说了好把他们快点打发走,她也好去照看那些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鸡们在院子里惊慌着呢。咋来了这么多人呢?一人一句话,闹哄哄的就像是唱戏了。房子是明摆着小了,婆婆过去从来没觉得,这会儿她觉得是真的小了,怪不得孙子他们要换房子,三间嫌小了,六间都不够。也许她也得换换房子了,那些人地上站不下,有几个就坐到炕上了。婆婆不知道他们夜里会不会走,这么多人怎么睡呢?睡得下吗?就说,我这就给你们找铺盖,你们来了好,来了跟我做伴。那些人便笑,不用不用,我们来看看您老人家,看看就走。却好像没有半点走的意思,电线杆似的在她眼前晃。靠后墙摆着一具早些年代的碗柜,柜门不知怎么开了,露出几个碗,碗也有些年头了,又大又笨,婆婆就想把柜门关上。客人却拿起了照相机,哗地一闪,又一闪。婆婆觉着刺眼,像下雨天躲着打闪似的,缩在了一边,手搭在眉骨上,害怕那玩艺不提防又一闪。
  身后是几口黑瓷瓮,过去是存粮用的,如今不存了,婆婆把它当成了家具,想起来就会用抹布擦一擦,擦得油光锃亮的。带相机的人好像又发现了什么,让婆婆站着别动,那玩艺儿就又闪了一下。婆婆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照的,一闪,一闪,又一闪,把她的眼睛都闪疼了。婆婆也不知往哪儿躲了,身子本来就瘦小,这会儿是越来越小了。孙子说,奶奶你别怕,这是给你照相呢。婆婆摇摇头,不照,我不照。客人们便笑,说婆婆不喜欢就不照了。说是不照了,却又是哗地一闪,一闪,又一闪。婆婆不得不又把手搭在了眼前,嘴里嚷嚷着,有啥好照的呢,有啥好照的呢。客人们又笑,说婆婆累了,还是坐上去歇歇吧。孙子就把婆婆扶上了炕。炕上铺的是油布,也是有些年头了,边角还打了几块补丁,油布上绘的什么图案看不清了,模模糊糊还有一朵荷花,婆婆就坐在了那荷花边。客人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又举起了相机,婆婆赶紧把手搭在眼前,却有点晚了,眼前哗地又闪了一下。婆婆就唠叨,忽闪个啥,有这工夫,不如去地里侍弄侍弄庄稼。客人们眼睛睁得多大,然后又是一阵笑。婆婆本来是跪坐着,双膝齐齐地并着,两只小脚也压在了臀下,这会儿就有些扭捏了,坐不安稳了,就换了个姿势,把腿盘起来,小脚一只压着另一只。客人们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小脚上,就盯着看了又看,那玩艺儿又哗地闪了一下。婆婆慌了,却又不知把自个儿的小脚藏在哪里,想了想还是跪坐下来。客人们却还是盯着看,那玩艺儿又闪了几下,婆婆真有点生气了,就张罗着下地。孙子拦住了她,说不能再出去了,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那些人笑笑,说,老人家紧张了,先出去放松一下也行。
  孙子摆摆手,那就快去快回啊。
  婆婆出了屋子,日头都快挂到当头顶了,左邻右舍的屋顶上已升起了炊烟,直直的一柱,又一柱。往日这个时候,看着日影高了,她就要张罗着生火做饭。忽然来了这么多客人,婆婆也不知该不该做了,呆了好大一会儿,想想还是做吧,大老远的来了,不容易着呢。婆婆就进了柴房,抓了把柴禾,又用簸箕装了些煤核,端着出来了。正要往屋里走,却看到孙媳妇来了,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青菜叶探出头来了。婆婆说,你来干啥?孙媳妇说,还能干啥,替你做饭,你孙子吩咐过的。婆婆说,这就好,我正愁吃啥呀。忽然发觉那些鸡不见了,婆婆心一沉,丢下手中的东西出了院门。
  可是巷子里却没有,婆婆就急了,咕咕咕地吆唤,见了人就问,你看到我家的鸡了吗,看到我家的鸡了吗?人们便笑,没看到,你家的鸡脸上又没贴字。婆婆说,真的没看到吗?人们说,没看到没看到,婆婆你再找找吧。婆婆就颠着小脚满村满巷地找,出了村街,看到坡上那柔黄的莜麦。日头火辣辣的,秋老虎呢,麦粒的气息散出来,成熟了呢。婆婆鼻子一抽一抽地嗅,好像是要把这气息都吸进肺腑里去了。忽然,婆婆看到莜麦棵子动了动,好像鸡在里面,婆婆高兴了,就颠着小脚往坡上爬。走近了,却连个鸡影儿都没有,婆婆就唠叨,跑哪儿去了,又跑哪儿去了。又要往高处爬,却是爬不动了,早些年就不是这样子,婆婆还当过队里的妇女队长呢,啥事难倒过她?婆婆就坐在地塄上,搓着麦粒吃起来,新鲜的莜麦,还真的香呢。后来,婆婆看到有个人也爬了上来,是孙子,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喘气声。婆婆眼亮了,等孙子爬上来,就说,来得好,快帮奶奶找鸡。孙子哭笑不得地说,真是老糊涂了,你的鸡都在院子里呢。婆婆摇摇头,不会吧,不会吧?孙子说,不信你回去看看,差点闹翻天了,都飞窗台上要吃的呢。
  婆婆说,那回去看看。孙子身子一蹲把她背起来,老鹰背小鸡一样地走。婆婆说,奶奶不用你背,奶奶走得动。孙子却不吭声,大步流星地走。婆婆说,你放下我,颠得奶奶骨架都散了。孙子仍不吭声,一直把她背到院子门口才放下来。婆婆急着进门,却被孙子拉住。孙子说,奶奶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今年一百零八了。婆婆一怔,我都这么大了?孙子说,没错,说了多少遍了,你是一百零八了。婆婆就笑了,我有这么大吗?有这么大吗?婆婆又掰着指头算起来。
  孙子说,别算了,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婆婆摇摇头,我真的有这么大了吗?孙子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问你怎么保养的,你就说咱这里的水好,你一说,他们说不准就会在咱村投资,懂吗?
  婆婆摇摇头,很茫然的样子。孙子说,懂不懂也得这么说。说完先进了院子。婆婆也进了院子,看到她的鸡果真都在,也不知谁在窗台下撒了把小米,黄灿灿的,鸡们都在啄食呢。婆婆就伸出手一只一只地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又点了一遍,真的是七只,一只都不少。婆婆就笑了,看着鸡们啄米,忽然又有些心疼,撒这么多米干啥,这不是浪费吗?吃不了,还不得给麻雀过大年吗?婆婆抬起头,墙头上果然蹲着一排溜麻雀,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开会。就急了,扬着手,嘘嘘地喊出声来。麻雀们却好像是没听到,该怎么嘀咕还怎么嘀咕,该怎么开会还怎么开会,一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婆婆就骂,一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手里挥着,让你们馋,让你们馋。麻雀们哄地一炸,散会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婆婆怔怔地立在那里,忽见什么东西忽悠悠落下来,朝着她头顶飘来了。婆婆以为麻雀生她的气了,要报复她了,身子一闪,那东西就落在了脚下。捡起来一看,竟是麻雀的一片羽毛,婆婆就笑了,我就晓得不会是麻雀,还真不是呢。说话时她显得很开心,脸上竟然又泛起了红晕。
  孙子又跑出来了,奶奶你还磨蹭啥,都等着你吃饭呢。婆婆说,知道,我这就做。孙子说,早弄好了,你进来吃就是了。婆婆便笑,这孩子,尽说瞎话,火都没生,哪来的饭?说着就朝屋顶上看去,真的有炊烟呢,就又把目光移到孙子脸上,意思是说这怎么回事。孙子摇摇头,真的老糊涂了,你孙媳妇还说迎见你了,饭是她做的。婆婆说,可我没让她做。孙子一跺脚,奶奶你真老糊涂了,谁做了都一样,你只管听我的话就行。
  婆婆说,我为啥要听你的话?孙子给噎住了,半天才说,我是村长,明白了吗?婆婆说,我记起来了,你当着村长呢。孙子说,那就得听我的话,不然,我会处分你的。
  婆婆忽然笑了,想,孙子真是长大了,要处分他奶奶了。又笑了笑,跟着回了屋。桌子上真的摆满了饭菜,简直像是变戏法变出来的。饭菜也真的是丰盛,盘盘碗碗把桌子都挤满了,挤不下就摞在一起,婆婆真担心它们会挤下来,哗啦啦掉在桌子下。早些年,婆婆吃过五斤娶四太太的宴席,办得那个丰盛呐,十荤十素,吃都吃不了。一桌十个女人,菜她们没少吃,那盘肥肉片子却谁都没舍得动,每人分了两块拿回了家。那时候孩子们还没长大,小麻雀似的黄着嘴,肉片一拿回家,立刻就被他们抢了,还差点打起架来呢。婆婆走着神儿,听客人们让她炕上坐,一张张脸都在冲着她笑呢。婆婆就又红了脸,好像这屋子里要唱大戏,她是主角。婆婆也真的唱过戏,唱的是沙家浜还是红灯记,扮的是李奶奶,还是赵奶奶,这她就忘了。上了台,那么多人盯着她,盯得她直想往地缝里钻。婆婆觉得这会儿自个儿就是走在了台上,她真的有些害羞了,由不得把手搭在了眼前,害怕那玩艺儿又哗地一闪。那些人却几乎是把她抬到了正中,她真觉得害羞呢,好像身子骨也冒出了汗,很多年了,还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呢。有个戴眼镜的女人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婆婆就笑了,心说这哪里吃得了,就是一口猪能吃多少,一条麻袋又能装多少?拿起了筷子,却不知夹些啥吃,就又放下了。
婆婆你客套什么,这是你的家啊。那些人说。婆婆就醒过神来,还真的是在自己家呢,真的不能客套啊。就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就要往嘴边送了,却觉得后背给谁捅了一下。婆婆回过头来,找那个捅她的人,却好像没人捅她。婆婆就又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口菜,这次还没送到嘴边,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婆婆回过头去看,这回看清了,是孙子的手。婆婆生气了,你捅我干啥,你老捅我干啥?孙子脸唰地一下红了,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我是说让客人先吃。婆婆说,又不是我要吃,是他们让我吃呢。孙子还要说什么,客人们说话了,你别拦着婆婆,让她随便吃。就又让婆婆吃,又往她碗里夹菜,婆婆却不敢吃了,看着碗里的菜发呆,不管那些人怎么说,就是不肯拿筷子了。
  孙子就有些急,奶奶,这可是你孙媳妇学着你的手艺做的,好吃不好吃你倒是先尝尝呀。
  婆婆摇摇头,我不饿,不饿。说着就要下地,婆婆真的不愿坐在这里了,闹哄哄的,真像是在台子上。那些人急了,说婆婆你可不能走,有些事还要请教你啊。婆婆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目光就转向了孙子,孙子说,城里的领导有话要问你呢。婆婆就不好走了,那些人再让她吃菜,她就夹起尝了一口,还真的挺香呢。其实也就是平常的白菜豆腐,可是孙媳妇做出来就不一样了。婆婆就把目光移到桌子上,想好好看看都有些什么菜,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又看了孙子一眼,这小子鬼精着呢,晓得节省着过光景。别看饭桌上挤满了盘盘碗碗,其实都是些家常菜,一盘白菜,又一盘白菜,一盘土豆丝,又一盘土豆丝,一盘炒鸡蛋,又一盘炒鸡蛋,只不过搭配了些酸菜和豆腐。
  婆婆就出了声,这豆腐好呢,豆腐就是肉。那些人本来在喝酒,本来在吃菜,这下都把筷子放下了,一齐望着她,婆婆你说什么?婆婆又说了一遍,豆腐好,豆腐好,一日三餐离不了。
  那些人又飞快地记下了。
  孙子接过了话题,扯到了做豆腐的水,把村子里的井都夸了个遍。孙子给那些人又满了酒,酒倒得急,啤酒沫子就肥肥地从杯子里溢出来,流到桌子上了。婆婆觉得可惜,想着怎么把它喝了,好好的东西怎么能浪费呢。可是酒沫子却并没溢在她这边的桌子上,想伸手又有点够不着。客人们忽然说,婆婆你也喝点儿?婆婆就有点害羞了,咂了咂嘴,好喝吗?客人们说,好喝,好喝着呢。婆婆就笑了,那就少来一点吧,少来一点尝尝。就有人抢着给她倒了一杯,啤酒沫子这下就肥肥的溢在了她跟前。婆婆急了,也顾不上众人都盯着她,俯下身子,把嘴贴着桌边,吸溜那流淌的酒沫子。
  客人们说,喝杯里的,杯里多着呢。婆婆抬起头说,你们真的让我喝?客人们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婆婆就捧起了杯,喝了一大口,喝下了就觉得那东西咬嗓子,就想咳,就真的咳出声来了。孙子抢过她手里的杯,说,不能喝了,奶奶你不能喝了。婆婆就有点生气,又要抢那杯子,孙子却是怎么也不肯给她。婆婆也拗上了,手怎么也不肯缩回去,固执地伸着。客人们又说话了,别拦着,让婆婆喝。孙子只得把杯子还给了婆婆,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孙媳妇却说,慢点喝,别呛着了。婆婆也没去看她,拿了杯,嗅了嗅,又喝了一大口,忽然说,不好不好,一股泔水味道。就把杯放下了,不管客人再怎么劝,一口都不喝了。
  客人们笑笑,也不再劝,又给孙子倒了酒,听他夸村子里的水,眼睛呢,也亮亮地看着他,脸上慢慢地泛起了一种光彩,好像是找到了什么秘密。婆婆就觉得她这个孙子不简单,能把这些城里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孙子好像是越发得意了,跟客人们一杯一杯碰酒,客人们也不含糊,一仰脖把酒干了。那几个女的也是有说有笑的,居然也能喝酒,也是一仰脖一杯。婆婆就看得有些呆了。碗柜上本来是放着好几捆啤酒,可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地干下去,就没有几瓶子了。孙子又对孙媳妇说,你再去提几捆,要好的,新鲜的。客人们好像是有些醉了,说不要去提了,不要了。孙媳妇就迟疑着,不知道去不去。孙子挥挥手,还愣着干吗,快去!孙媳妇就去了。
  婆婆就摇头,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能喝,那么多马尿似的东西肚子存得下吗?客人们好像也晓得了她的担心,不断有人跳下地,过不了一会儿又爬上了炕。婆婆知道他们是撒尿去了,不撒存得下吗?可是,他们身上散出的气味,嘴里呼出的气味,泔水的气味,马尿的气味,却是将屋子里充满了,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撞。婆婆就想躲躲这气味,就下了地,往屋外走。客人们想拦着她,婆婆说要去尿尿,那些人就不再拦着她了。其实她哪里是去尿尿,也没怎么吃饭,没怎么喝水,当然是不会去那个地方的。出了屋子,还是能听到客人们的说笑声,闹哄哄地传出来。饭菜的味道也漫出来了,酒的味道也漫出来了,婆婆挥了挥手,想把它们赶走,却是怎么也赶不走。
  半天,婆婆忽又记起了她的鸡,鸡们哪去了?婆婆乍着手四处找,把院子里的角落都找遍了,一只鸡都没看到。就朝村街上走,街上也好像飘荡着他们身上的味道,拖得很长,一直往村外去了。婆婆就循着那长长的味道走,就走到了坡上那片莜麦地,那些鸡果然在里面呢。婆婆看了一眼就笑了,抱起一只鸡,忽然觉得那味道就在它身上,是酒的味道呢。又抱起一只,嗅了嗅,还是那味道。婆婆摇摇头,就领着鸡们往回返,她在前面慢慢走,鸡们就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婆婆走上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又走上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看,鸡们都跟着她,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只也不少。婆婆就想起了一些旧事,那时她的孩娃们就这样跟着她呢。
  回到院子里,客人们好像是要走了,一个个都红着脸出来了。孙子僵着舌头说,你又跑哪儿去了,都等着跟你照张相合个影呢。婆婆想说什么,早被推到了那些人中间,她觉得客人们身上的酒味依然很浓很浓,熏得她想呕,便忍不住把头扭到了一边。婆婆听他们喊了声茄子,都以为是照好了,拿相机的人却说,不行不行,重来,婆婆扭头了。婆婆努力配合着,可总是就要照了,众人也茄子茄子地喊了,她却不自觉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不知喊了多少回,好像总算行了,照好了。婆婆想回屋,又被拦住了,跟客人们一个一个地照。拿相机的人让她笑笑,再笑笑,婆婆就努力笑着,一直陪着最后一个人照了。照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的机器是不是坏了,咋不闪了?那人忽然笑了,告诉她外面光线好,不用闪。婆婆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看着那些人上了车,看着那些人摇开玻璃冲她挥了挥手。婆婆也摆了摆手,嘴里还叫了声茄子呢。
  客人们的车子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孙子僵着舌头说,奶奶你运气真好,你就要当上本市的十大寿星了。婆婆说,啥?孙子说,就是说你长寿啊,你是长寿老人里的大明星。
  婆婆摇摇头,听不懂他说什么。
  孙子说,你出了名,咱们村也能跟着出名了,真是好事啊。
  婆婆又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皱着眉说,去吧,你喝醉了,去睡会儿吧。孙子笑了笑,一摇一晃地走了。婆婆回了屋,看到孙媳妇在收拾东西,就也跟着收拾,边收拾边唠叨,这酒气,这泔水味。孙媳妇也不搭理她,哗啦哗啦洗了锅,忽然又没了影儿。收拾完了,婆婆仍嗅得屋子里一股泔水味,就又把锅洗了一遍,把桌子擦了一遍,把炕上的油布擦了一遍,嗅了嗅,还是那味道。就出了院子,看着鸡们在墙根下啄食,忽然间,一只鸡骑到了另一只身上,婆婆摇摇头,把上面那只抱下来,一闻,也是一股酒味。婆婆就想呕,在墙根下蹲了半天,却没呕出来。
  后来的这些天,婆婆也搞不清孙子究竟领来了多少客人,送走一拨,又来了一拨。来了就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把该拍的拍了,该照的照了,末了就是那个问题,婆婆你多大了。婆婆没等他们问完,就说,一百零八了,我今年一百零八了。那些人再要问,婆婆就会说,村子里的水真好,真好。每次客人走了,婆婆就觉得累,也无心照料她的鸡了,走失了几只也忘了去寻找。院子里的落叶厚厚黄黄地铺了一层,婆婆也忘了去扫了。
  婆婆病了,好像还病得很重。
  这一天,她刚刚穿好寿衣,老头子就来接她了。婆婆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像不止是一个,来了十几个呢。就想,老头子在那边人缘蛮好的,这么多人陪着他来了。还抬着块大大的匾,匾上刻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写的什么就看不清了。婆婆睁了睁眼睛,看到的却不是老头子,咋是孙子呢?咋他们又来了?孙子推了她一下,奶奶你醒醒,有客人来了。婆婆却紧紧地闭着眼睛,她才不待见啥客人呢,她要去找她的老头子去了。她听到有人说,婆婆这是怎么了,不会有事吧?孙子说,怎么会呢,这几年她老连个病也没得过,前天还好好的,领着她的鸡在街上走动,见了谁都打个招呼。那些人说,是啊是啊,长寿老人呢,怎么会有事,让老人家先睡会儿吧。婆婆心里笑了笑,听得他们出了屋子,肯定又是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把该拍的拍了,该照的照了。
  树上的风又大了起来,院子里肯定又厚厚黄黄地铺了一层,婆婆却管不上了,这回她听到老头子真的进了门,真的来了。婆婆就埋怨,你咋才来,咋才来呢?等了你好久了。老头子笑了笑,伸出了手,那手很大,很温暖。婆婆也笑了,死老头子,这么多年了都没见你拉过一下我的手,抓紧点。婆婆也便伸出了手,很软,很无力,只是伸了一伸就不动了。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叶片一样薄薄的微笑,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去。
  (摘自《黄河文学》2007年第5期,原文约11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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