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    许 仙

这天上午我出门(其实我天天出门),尽管最近我丢了工作,但作为一个男人,出门是一门必修的功课,要不然整天窝在家里还像个男人吗?但这天很特别,我刚走到我们孩儿巷的巷子口头,就碰到一个有趣的年轻人。这个身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我并不认识他;他急匆匆地掠过我的身边,一把抓住走在我前面的女人。这个女人我倒是认识的,她就住在我们小区里,整天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嘴巴抹得像吃过人似的;两条芦柴棒似的细腿走起路来像插秧,脚步细密,一对来势凶猛的乳峰是弹上又弹下,弹得男人眼发花。我每次碰到她时就在想,这种女人,男人迟早是要给她吃巴掌的。果然给我不幸言中,你看这个男人身坯结实得很,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前的衣服,就先上来两个巴掌,随后边收拾女人边破口大骂:老婊子,又想出去给老子戴绿帽子了! 

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被巷子东边的建筑物遮去了一半,孩儿巷这时候半边阴半边阳,有意思的是,那道阳光的分界线正好落在中间,男人站在阳里,女人缩在阴里。男人的这句骂,吸引了不少围观者(包括我在内);但我们只是不近不远地观望着,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家男人在修理自家女人这种事,是容不得旁人插足的。所以我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静静地观望着这两个人使劲地纠缠在一起,男人拼命地侵略女人,女人则拼命地抵抗,但她的抵抗运动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男人依旧长驱直入,将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上。这在我们看来,已经属于不顾周围环境的家庭内幕剧了;这种事在所有的卧室里是都会发生的,但此时此刻在行人穿梭的大街上,就特别引人注目了。趁此机会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女人,得出的结论却和过去有所不同:她除了化妆有点出格外,总体上还是蛮漂亮的,至少比我老婆漂亮;另外,她一点也不老,最多三十零点,绝对不应该叫她老婊子,应该叫小……小婊子似乎也不妥,唉!管她叫什么呢?我继而又想,如果我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偶尔戴一下绿帽子又有什么要紧呢?当然,我是说如果,绿帽子能不戴自然是不戴的好;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比我有骨气,比我更像个男人,他因此而气黑了那张粗犷的驴脸,而且一点也不怕有解除婚约的种种危险,对女人采取了“三光政策”,即耳光、搜光、下光。这怎么说呢?一是他不由女人分说,上来就噼里啪啦地给她吃了顿耳光,揍得她两边的脸儿胖嘟嘟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就像红心萝卜刨去了皮;其次是搜光她身上所带的东西,包括装有化妆品啊安全套啊的小坤包,钱包啊,手机啊,统统搜光;最后是下光,所谓下光,就是在上述搜光的情况下,男人还不甘心,还要将她耳朵上坠的金耳环啊,脖子挂的宝石项链啊,手指上戴的钻戒啊,统统下光,就连她穿在脚上的尖头皮鞋也被他脱下来了。他扯着喉咙朝我们声称:我倒要看看她光着双脚,还怎么去偷人!作为她的男人,他说这种话,听得我们哈哈直乐;我想这家伙大概是气糊涂了,这种话也是丈夫说的吗? 

不过,他的正义行为自然得到我们大家的一致拥护,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想来这些人平时也不敢对自家的黄脸婆怎么样,今天这条汉子总算给咱们男人出了一口恶气,所以呼声不断。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瞧着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大众广庭之下,落到这步田地,我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就想规劝这个男人几句,凡事要有分寸,夫妻之间关起门来,你们就是剥光了皮都行;但这是在大街上,属于公共场所,一个大男人这么糟蹋自己的老婆就未免太那个了吧!但是未等我开口,他就松开捏在她脖子上左手,右手又狠性命地给她一个巴掌,劈得她跪倒在地上,他则抱着靠“三光政策”撸来的东西,走了。走的时候,他的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可这个光着脚丫的女人就不乐意了,她从地上猛扑过去,想从男人那里把东西抢回来,但是做梦,她除了被多踢上几脚外,别无益处。男人跑了。女人脸白得像死人似的,边哭边嚎叫着,求我们快抓住这个臭流氓,并声称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但是有谁信呢?这号女人经常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谁会傻到去趟这浑水呢!她像是吓傻了似的,跪在地上,见人就磕头,要人家相信她说的话,她这是遭打劫了,那个男人是个歹徒,她根本就不认识他,更别说是她男人了。但她朝谁磕头,谁就赶紧跑,不一会儿,巷子里就剩下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了。 

我摇摇头,感叹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人家!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飞得出来,我就感慨良多地离开了巷子口,离开了趴在地上败天败地哭泣的女人,继续向前。我因为不久前丢了工作,所以出门去寻找和钱有关的人或事;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出门碰碰运气总是不错的。可我刚走几步路,前面不知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多人拼命地往前跑,见别人跑,我也跑;大概跑了四五十米远,我也像那些先到的人们那样仰起头来,看到临街的一幢居民楼顶上有一个特别的大黑点,那是一个想跳楼自尽的人。我早就听说我们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想跳楼自尽了,他们要么爬到高楼大厦的楼顶上,要么爬到十字街头的广告牌上,要么爬到高架立交桥上……反正哪儿危险他们就上哪儿,想不到今天也给我撞上了一个,嘿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倒要瞧一瞧,他们到底有多少能耐?

据我悉心地观察,这幢楼十三层,是去年新造的一幢小高层居民楼,而且是唯一的一幢试点楼,在附近几幢矮楼中可谓鹤立鸡群了,这就难怪轻生者要挑这幢楼来跳了;楼里安有电梯,但是老出故障,经常把人吓个半死。这十三层楼总有三四十米高吧,所以那个轻生的人看上去挺小的,小到你很难从外貌上分辨出他是男是女;大家都猜测他很可能是这幢楼里的居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你想跳楼上自家的楼顶那多方便啊,而且别人也不会怀疑,还以为你上去闲庭信步呢。但有个自称是住在这幢楼里的白发老人,听到我们这么议论,就吹胡子瞪眼的,好像这有损于他老人家的尊严,便朝我们吵架似地大吼:不是的,我们楼里决不会出这种人!那他怎么上去的呢?我们就问他。白发老人说,上去还不简单?电梯一乘就行了。我说,我们是说他要是不向你们这里的居民借梯子,怎么爬得上楼顶呢?可见他即使不是你们楼里的人,也是你们楼里的亲戚朋友。这个说法更让老头子气得吐血,他红头涨脸的,身子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起来,我们怕他突然中风,脱不了干系,就赶紧离开了他。尽管我们看不清楚轻生者,但可以肯定他就坐在楼顶的屋檐口上,双脚还一晃一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像大鸟一样从天而降。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之所以爬上去,要危危险险地坐在那上面,就是为了最后高呼或不高呼一声什么地往下跳,当众把自己摔死了事;所以我们在下面看热闹的人,必须和这幢居民楼保持适当的距离:一来怕“中头彩”,被他冷不丁地砸到自己身上,结果他倒没有死成,你倒一命呜呼了,不值;二来便于观看,因为楼层太高了,只有一定的倾斜度才看得到他。 

至于轻生者的详细情况:比如他的姓名,年龄,性别,学历,单位,因为何事而把生命看得如此轻描淡写(譬如朝露)?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其实我们倒是不太关心这个,因为这个问题迟早会明白的,等到他跳下来,或者乘电梯下来后,这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如何选择一个最佳的观察位置或角度,来欣赏这一出街头的“行为艺术”。有人就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刚才还打出一条横幅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珍惜生命。还说他是城里某所艺术学院的大二学生,他是在用这种现代人爱走极端的自杀性行为艺术,来呼吁民众,珍惜生命。于是就有人骂这狗屁的行为艺术,简直拿生命开玩笑嘛!但这种行为艺术的说法很快就被人否定了。因为说这话的人,随即也否认了自己亲眼看到横幅,而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大家确信他是真要跳楼后,有几个刚才想走的围观者,又留了下来(包括我)。 

其实我知道,跳楼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咱们不是没有见过吗,人生苦短,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想见识见识的。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既然撞上了,又岂容错过?要不,明儿个你想看了,可就没有介好的机会了。另外,我们楼里的老王夫妇,人称“双响炮”,夫妻俩跟人摆起龙门阵来,那是上天入地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如果说别人只晓得盘古开天以来的事情,那他们连盘古开天前的事情都知道,厉害着呢!不过,今天之事日后要是理论起来,若是在我的面前,我定要让他们吃瘪。为此我得找个有利地形,决不能错过发生在轻生者身上的每个细节。 

肯定是有人报了警,一辆110警车首先赶到现场,接着又是两辆,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这些年轻的警察动作就是利索,一支烟工夫,现场就被他们无声无息地封锁了,七八名警察随即冲进了那幢小高层,滞留在楼里的闲杂人员很快就被清理了出来。正是警察的出现,和他们一路传播而来的警笛声,引来了更多的观众,也让一直守候在这儿的观众翘首以待,知道好戏到此正式开场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展开营救的,难道真的像香港电视连续剧中的那些谈判高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活了、活人说死了,最后把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人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吗?对此,很多人都口水飞扬地说起最近播放的《谈判高手》中的杨光,就是那个剧中的谈判高手,于是大家就议论在这些警察中,哪个是今天的“杨光”呢?是男警还是女警?但可气的是,我们压根儿就看不到楼顶上的警察,也听不到他们的谈判内容。 

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红鼻子男人,很快就把目光投向两边的楼房。就他那么一瞟,我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老话说城隍山上观火烧,要是能爬到隔壁的楼顶上去看,那不是更爽吗?没等他拔腿,我就得得得地跑过街去;这家伙毕竟也不笨,他随后也跑过街道,和我一前一后冲进了隔壁那幢楼房。那幢楼共七层,以七层楼的高度去观察十三层楼上的情况,则视听觉各方面的效果应该很不错的。于是我们在一条狭窄而又漫长的楼梯上,你抢我夺,都想争第一个上去。在几个楼梯拐弯处,激烈的争夺差点让我摔跤,而那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粗得就像抽风箱,鼻子也像充了电似的红得发亮。我因为平时缺少锻炼,冲到五楼就不行了,双腿酸得发软,像面团捏的使不上劲儿;不服人家不行啊,红鼻子在五楼的拐弯处超过了我,一步不慢地往上迈。但我用不着后悔,因为他争得了第一又有什么用呢?七楼的楼道口有一道坚固的铁栏栅挡住了任何人的前进。铁栏栅上了锁,要想突破它上去是不可能的。等我们慢慢地下到一楼,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相视一笑释前嫌,双双又回到对面的大街上。

这时候街上的围观者数以千计,他们就像仰望一只在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那样仰望着轻生者,他现在看上去和刚才已经有所不同了,刚才是坐的姿势,现在则站在那儿了,位置也稍微靠后了一点(估计是楼高风大,怕一不小心就掉下来),并且是侧着身子的,因为他既要面对下面的观众,又要提防身后的那些警察。对我们而言,他是从楼上被动掉下来的还是自己主动跳下来的,完全是同一个概念,同一幅景观;但对于轻生者而言,这就完全不同了: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辱;而他奋力一扑,从高空中跳下来则是他的英雄之举,因为他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换句话说,他因此而改变了上帝的安排,成为一名战胜上帝的英雄。发表这一高见的是站在我们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想不到跳个楼还有这么深刻的学问?那个年轻人说,这个是自然的,因为跳楼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艰巨的个体行为工程,它涉及到社会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人际关系学、伦理学、民俗民情、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等,这些说来就话长了;但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跳楼就是这诸多因素在某个人身上的综合反应。当厌世情绪最终战胜求生的欲望而起作用时,他就会纵身一跳,只求一个解脱,所以很多得忧郁症的人,在寒冬或春暖季节忧郁症高发的时期就容易走极端;当然,平时也是会发病的,现在虽说是初秋,还不是照样有人想跳楼吗?前面所说的只是因,佛道讲因果,有因必有果,那果到底如何呢?一,他不跳,求生的欲望战胜轻生的企图;二,跳!而跳下来的结果也有数种:A,一头坠地,脑袋开花,脑髓四溅;B,双脚落地,双肢缩进体内,戳碎了内脏,人矮得就像个侏儒;C,横着落地,砰的一记,就像芭蕉扇拍蚊子一样身子拍地,拍碎了内脏,七窍流血……总之,以十三楼的高度坠地,怎么着也是一个“死”字。 

听了年轻人一番高论,大家对他顿时另眼相看,深感戴眼镜的同志就是有学问,听听,这些话多深刻呀!于是,大家就议论起轻生者以怎么样的姿势跳楼最好看:有人说头朝地最出彩,那脑髓四溅开来,白涂涂的,就像一条条白蚯蚓似的,听说还会见风就胀,腻心得不得了:有人说横拍在地上最壮观了,那七窍流血的恐怖劲儿,叫人看一眼就终生难忘;有人说双脚落地才好,外表上看好像一点伤也没有,至于那缩进去的双脚,到时候拉出来就是了。最后,有人就说你们议论这么热闹,人家到底跳不跳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呢!到时候他不高兴跳了,你们说得最多还不是一句空话。这话在理,我们赶紧又朝上看。 

那人现在的心情似乎挺复杂的,他与谈判高手比拼着,当警察逼进一步时,他就往屋檐口前进一步,准备起跳;警察见此就后退,他也跟着后退,退回到安全地带。由此可见,怕死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是一名跳楼者,在他的内心也还是怕死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谈判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双方依旧僵持在那儿,他似乎有着解不开的心结。这就让人猜了,他到底为什么要跳楼呢?是因为漂亮的女朋友跟台湾老板跑了?是因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他刚买了一辆三轮车想拉客却被交警没收了?是因为出去鬼混,染上了艾滋病而不想活了?还是因为做生意被同伙坑了,不死也得被债主逼死……但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没有人能打听到他一丁点儿的消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这里,时间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一晃就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很多人等不到看他跳楼就失望地离去了,但也有很多人又加入了观众的队伍,所以总的说来围观的人数倒是有增无减。不知谁突然大声地喊:一二三,跳啊!这一声叫把整条街叫静了,静得连根绣花针掉地都清晰可闻。大家惊愕不已,向着一个方向别过头去,齐刷刷地望着喊声的发源地,想看看到底是谁喊了这一声呢?时间滴答滴答过去了几分钟,或许才几秒钟,但我们感觉挺漫长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有人骂此人缺德,哪有叫人家跳楼的?有人说缺德的是轻生者,半天不见动静,浪费别人的时间,用鲁迅的话说就是谋财害命!有人就笑他,是他留你在这儿看的吗?笑话!但总的说来,此人的一声喊,活跃了整个现场的气氛,很多人哈哈大笑,打破了刚才一贯的沉闷。于是乎,在人群的另一边又响起了同样的喊声:一二三,跳啊!大家调转方向,向喊的人望去,在第二次惊愕之余,竟觉出此喊的有趣之处来,是啊,既然想跳楼那就跳啊,如果不想跳了,那也没有关系,你赶紧下来吧,别婆婆妈妈、黏黏乎乎、磨磨蹭蹭地耽误大家的青春。所以,大家非但没有责怪这个人的意思,反而觉得他蛮有勇气蛮英雄的,敢于在一片倒戈声中挺身而出,令人敬佩。于是乎又一个人喊了,紧跟着就有十个人喊了,紧跟着就有一百个人喊了,众人的喊声随即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口号声:一二三,跳啊!大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催促当事人赶紧作出抉择,是马是驴赶紧拉出来吧。尽管地面上的警察很快就“平息”了大家的喊声,但刚才的喊声对轻生者倒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只见他一步步地往屋顶的边缘移去,大伙儿的心情又一次激动起来,看来跳楼是在所难免的了。只见他站到了屋檐边,一只脚离开了屋顶,似乎要在他飞下来之前,先给我们来了一个金鸡独立;如此的表演,自然赢得地面上的口哨声、嘘声和欢呼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不少观众使劲地朝他打手势,手握拳头,大拇指向下,一下一下的,叫他跳下来吧。有的则指指下面的气垫,意思是让他往这儿跳。但他并不在意地面上的动静,而更多的是注意着身后的警察,对他们严加防范。忽然,一只皮鞋从天而降,群情高亢,观众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只鞋子,而是轻生者飞天而下了;其轰动效应完全不亚于刘德华或张柏芝等大牌名星在歌友会上的表现,让下面的人激情飞扬,如痴如醉。

所有的人都像世界焰火大会上的观众那样伸长了脖子,仰望着天空,好像那只皮鞋是一朵世界上最奇异的焰火。在人们期待已久的凝视下,他固然没有令大家失望,将另一只皮鞋也一脚踢了下来。这一次可以肯定地说,为了报答大家的热情,他才有意这样做的。为此大家更加亢奋了,尤其当我们得知掉到地上的是一双高跟鞋,红颜色,小巧玲珑,鞋帮上镶有数枚水晶,晶莹剔透,烁烁生辉。这就大大地出乎人们的意外,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女人想跳楼呀!惊讶之余,就有人猜测她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这又大大地勾起我们的想象力和求知欲(当然,这个知不是知识的知,而是知晓的知),想知道她到底长得怎么样?漂不漂亮?如果漂亮的话那就太可惜了,这个世界男女比例本来就严重失调,再损失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兄弟,想看到上面不?买个望远镜吧。一位精干巴瘦,头发蜡黄,面呈古铜色的小个子女人凑到我的面前,对我吆喝道。我看不出她的年纪,但总之是一个已婚女人,她的脖子上挂满了迷彩色的小望远镜,跟儿童玩具似的;我有些不相信,这也叫望远镜?她叫我试试,我摇摇头。她说试试看又不要你钱,兄弟你怕啥呢?我想也对,钱在我的口袋里,我自己不掏出来,她难道还抢不成,你说对不对?所以我就尽管大着胆儿,从她手上接过望远镜,往眼前一戴。啊哟我的妈呀!那还真是没得说的,煞清爽,梅兰芳。别说那张招人心乱的面孔了,就是她那头随风飘扬的秀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着洁白短衫,披一条白色丝巾,下身是一条牛仔裤;那个神情就像一位英勇就义的巾帼英雄,感觉爽哪!正当我忘情地凝视着轻生女子时,身边做生意的女人就问道:兄弟,买一个吧?我问多少钱?她说二十块。我说你也太黑心了吧,就这玩意儿你也敢要二十块,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我这么说她倒也并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兄弟,这做生意的总有一个讨价还价的,那你还个价吗?我说五块。她一把将我手中的望远镜抢了回去,说,十五块,不能再少了。但我还是坚持五块。她就说我没有诚意,诚心想要,就十三块。后来我们以十块钱成交的。因为在我们进行价格拉锯战时,很多人都围上来问这问那,抢着要买她挂在胸前的望远镜,使得我无法再压价了。 

这时候已经晌午了,随着兜售望远镜的女子的出现,大街上又出现了卖包子、盒饭和矿泉水的小商贩。这些小商贩有男有女,有本地口音,也有外地口音,他们推着小车,挎着篮子,如鱼得水地穿梭在人群中,香飘万里。正当大家口干舌燥、饥肠咕咕之际,这香气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生理的需求上,这生意哪有不红火的道理?他们欢快的吆喝声,惹得向阳街上的餐饮店们也纷纷派出小伙计,卖馒头的卖馒头,卖烧饼的卖烧饼,跟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流动小贩抢夺地盘。而住在向阳街和孩儿巷附近的居民,他们在数以千计的围观者中就显得特别地优越,他们拍拍屁股,活动活动酸痛的双腿,高喊着回家吃午饭啰。他们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等会儿你还来看吗?一个回家的人问另一个回家的人。那个人说,不了,这种女人八成是跳不了楼的。但问的人似乎特别喜欢抬杠,别人说东他偏说西,他就批评前面那个人道:老兄,此言差矣,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她跳不跳楼呢?你又不是神仙!要我说她八成是要跳楼的,你要不信我们来打个赌看?被问的人说打赌就打赌,这个社会谁怕谁呀。问的人说,空口说白话多没劲,押点小意思你看怎么样?那敢情好啊,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你说押多少就多少,老子奉陪到底。对方说,十块太小,一百块又太大,就每人五十块吧。好,我就赌你的五十块。这时候他们身边已不知不觉围上来不少人,这些旁观者也相应地分成两派,一派坚信跳,另一派坚信不跳,而且人人都坚信真理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他们也纷纷要求加入打赌的行列。有人响应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这两人自然来者不拒,便吵吵嚷嚷地找来了一个“娘舅”,那是我们孩儿巷里最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人称“三岁半”;由他做公证人谁都放心,有人提供纸,有人提供笔,他便将正方和反方的名字一一记录下来。接着大家纷纷解囊,开始押宝;“三岁半”一边收钱,一边在交钱人的名字上打上一个钩子。全部收齐之后,“三岁半”告诉大家,押“跳”的是七个人,共计三百五十元钱;押“不跳”的是十个人,共计五百元钱。这也就是说,如果押“跳”的人胜了,他们每人将获得七十元钱;如果押“不跳”的人胜了,他们只获得三十五元钱。虽然真正打赌的人只有十七个人,但看热闹的人却层出不穷,他们簇拥着这十七个打赌者和一个中间人,喧嚣着又从原路返回,来到向阳街头,都不回去吃饭了。俗话说,赌博这个东西是个宝,它能解寒解热解困解饥解渴解百病,但他们几个倒也没有因此而辟谷成仙,而是好了那几个卖粽子、娃哈哈纯净水的小贩,呼啦一下子就倾销了许多,乐得他们合不拢嘴,下巴都快掉队了。 

瞧着这些准备打持久战的家伙,不是找墙啊路灯杆啊绿化带的铁栏栅啊靠一靠,就是找块砖头啊一张旧报纸啊坐一坐;“报童”们也不失时机地跑来做生意,而且生意兴隆。人们买张报纸并不是拿来看的,而是用来垫屁股的。已经毛四个钟头站下来了,谁不累得腰酸背痛脚抽筋。瞧着这种情形,我灵机一动,拔脚就跑,赶紧来到我老婆看管的那个“天使幼儿园”,二话没说,就从最靠门口的一间教室里拎了五六把小朋友坐的小椅子,便朝街上跑。老婆见我魂不守舍的,以为我大白天鬼附身了,也扯着嗓门追过来。但女人毕竟是女人,与男人赛跑,无疑似乌龟与兔子赛跑一样,等她追到向阳街上,我早已把这几张小椅子租出去了,前两把是三块钱,后四把就涨到五块钱。有句话说满街都是钱,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捡了。这话我从前不信,但这会儿则坚信不疑,你看我就这么一下子,便轻轻松松赚了二十六块钱。关键就看你点子准不准,点子准一掘一桶金哪!老婆见状也傻了,愣愣地看着我,随后她猛醒过来,叫我就在这儿看着这些租出去的椅子,她再去搬椅子来。

好在这天是星期六,小朋友们不上课。老婆搬啊搬,像一匹发情的雌马一样,来来回回奔得热火朝天,顷刻之间就把整个幼儿园的两百多张小椅子都搬来了,让我一一地租了出去。啊!这就是一千多块钱的收入呀。同志们朋友们,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这五块十块的厚厚一沓钱捏在手里,手藏在两边的裤袋里,还拼命地出汗,拼命地颤抖。这是幸福的颤抖!操的,活了这把年纪,到今天我才明白,幸福的感觉其实是一种身体的颤抖。最后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钱全掏出来交给了老婆,让她赶紧藏到家里去,免得让人知道了,不好。于是,这份颤抖也就传给了她,我瞧着她抽羊癫疯似地颤抖着,屁颠屁颠地跑回家了。她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来了就给我一罐西湖啤酒和两盒肯德基的汉堡包;这可是破天荒绝无仅有的,我摸摸她的额角是不是发烧,但没有,可见钱真是个好东西,它让河东狮变成了煨灶猫。爱情三十六计,赚大钱才是上上计。所以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道,希望这样的日子天天有;当然我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只求那些跳楼的人并不是真想跳楼,而是装装样子罢了。

大概到了下午二点多,在经过长达六个多小时的等待之后,屋顶上终于出现了人们期待已久的局面。警方鉴于地面的安全措施已经做到万无一失,屋顶上的谈判高手也再无实质上的进展之后,营救小组指挥官决定采取强硬的措施,一声令下,不论此人跳楼与否,十数名警察迅速地向她扑过去,把她拿下。那个女人尖叫起来,想阻止警方接近她,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她一边退向屋檐口,一边慌忙地向警察摇手,一边恐慌地张张楼底下的街道,最后她双腿一软,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向……一名警察的怀中,昏了过去。两名年轻而训练有素的警察,扛着这位被吓昏了的姑娘,迅速撤离屋顶,噔噔噔地下楼来。地面上的警察得知上面的情况后,迅速撤除了他们设置的安全措施,发动了警车,等上面的人下来后就打道回府。 

虽然那个姑娘没有跳成楼,但谁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大家依旧守候在地面上,谁也没有散去,而是像迎接英雄的到来那样全体起立,纷纷向小高层的楼道口拥去,都希望自己能够第一个亲眼目睹姑娘的尊容。大家都往一个地方拱,在街上造成拥挤就在所难免了,汹涌的人群推攘着叫喊着,有人喊娘,有人骂娘,并迅速穿过警察的封锁线,直抵楼底下。我的那些客户们,刚才还站在小椅子上,踮起脚跟东张西望的,这会儿也纷纷弃椅而去;他们脚下的小椅子便倒的倒、滚的滚,眼看着就要遭殃了。我尖叫起来,喂,我的小椅子!当心我的小椅子!他*的,什么素质吗!一点文明都不讲的。突然,人群中响起一片高呼声,因为从楼门口首先跑出来的一个胖乎乎的女警察,她向前伸展的双臂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胡乱地比划着,不停地做着蛙泳的动作。她扯着嗓门在喊:让一让,请让一让!接着是第二个警察,他的双手穿过姑娘的腋下,抱着她的上身。姑娘紧闭着双眼,垂着双臂,仰着的头同样低垂着,挂下来一头秀丽的黑长发,像道姑手上的拂尘一样掸着地面;她本来就露脐的白色短衫这会儿缩得很高,露出下半截胸罩来;姑娘的肚子下垂着,尤其是那实沉的大屁股,几乎碰到地面了。第三个警察扛着姑娘的大腿,他与第二个警察全力配合,吃力地将姑娘从十三层楼上扛下来。瞧他们虚汗满头的架势,肯定是电梯又坏了,他们是从十三层楼上直接扛下来的。不知谁高声喊道:老兄,这比扛一头死猪还要累吧!这就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姑娘被塞进了警车。人们开始离去,因为再也没什么可见的了。老实说,这位姑娘要是站在平常的街头,我们压根儿不会多看她一眼的,但现在她已经算得上万众注目了。至于她是谁?为何要跳楼?为何又不跳了?等会儿看“1818黄金眼”的新闻节目就行了。我们只知道自己本来是来看一出好戏的,结果左等右等前等后等等到最后,女一号掼派头,罢演了,被人强行撤离了舞台,而把观众们晾在了一边;他们拧着酸痛的脖子、唉声叹气地四散开去。 

我和老婆顾不上替他们可惜,忙着收回那些幼儿园的小椅子,怕他们失望之余,抱着“看不到跳楼拎把小椅子回家也是好的”的心理,顺手牵羊地把小椅子带走了。所以我和老婆就跟打仗似的,冲到东冲到西,忙着把最危险的小椅子收回来,堆在一起看牢了,等他们撤走完以后,再搬回幼儿园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乱发男人逆流而上,谁也没有注意他,他迅速窜进了那幢楼房。 

所谓奇迹,就是出人意外,就是突然,就是在刚才姑娘要跳楼的位置上,突然有个乱发男人啥话也没有说,就扑通一声飞下来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等有人发现后尖叫起来,走在回家路上的人们也立马转过身来往回跑,但已只能看到那个人已经横拍在地上了。这太那个了,大家又一次激情飞扬,从他们的神情看来,这回他们是满意的。他们总算看到了跳楼,没有白等,虽然跳楼的人不是姑娘,而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但一样是跳楼。 

警察一走,顷刻之间,上千名观众也一哄而散了。向阳街上,就剩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小商贩和小伙计了。当然,我和老婆是个例外,我们既不属于小商贩也不属于小伙计,但我们同样做了一笔生意,很不错。大家都很不错,所以一个个气色都很好,彼此收拾东西离去时,还相互友善地点头致意,像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