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与始皇
把凯撒与秦始皇放在一起，并不会令很多人惊讶。因为这两个皇帝都会令人们在脑海中闪现一个相同的词汇，那就是英雄，并且是英雄中的英雄，是任何历史都无法回避的、是几乎不能再被复制与模仿、效法的英雄。可能他们都在各自的范围内承受着血腥的攻击，但攻击他们的人也会承认，血腥只是他们的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因为来自于他们的光辉，照亮他们的时代、照亮了历史的长久的黑暗，他们这样的人几乎可以被认为是生而带来使命，或者生命只是为了挑战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我不认为这是过分的崇拜，因为我的确崇拜他们，仰望着，带着感动与虔诚的崇拜凯撒与始皇，因为他们是胜利者，战胜了所有能够征服的抵抗的敌人；因为他们是失败者，他们败在了命运终结梦想的宿命之中；因为他们的最后的梦想远远超出他们所做到的一切，而这些已经足以令他们在千年万世的人类的记忆中，留下清晰的刻名。
无论是中国还是罗马，开天辟地的皇帝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帝王还是依靠祖上福荫，并且都是将就着材料凑和做着皇帝，不是罪大恶极的昏君也就万幸了。而凯撒与始皇的江山都源自于他们气吞河山的雄才伟略与无可阻挡的剑锋，都源自于他们雄心壮志的宏图与运筹帷幄的权衡。随着无数血腥的征服和无数庶民的泪水，去营造一个宏伟的帝国的新生，新的边疆、新的版图、新的政体、新的法令：整个世界就是他们的棋局，千万士卒沿着他们在地图上的一带的方向征伐；整个帝国就是他们的积木，千万庶民按照他们的构划兴建着浩繁的工程。他们的兴奋是因为总会有新的目标出现在生命中于是生命不会复制相同的节奏；他们的失望是因为世界的浸透总是在视线之外梦想超出他们的生命。这样的皇帝，是令万民痛恨的，因为庶民要为这皇帝献出粮食、献出劳动、献出子弟甚至献出生命；这样的皇帝，是令万民恐惧的，因为他们目光紧紧盯上的无不将按照他们的意志执行；但是他们是人类的宠儿、是历史的宠儿，因为他们都成就了极限的功业，即便最后功败垂成。
他们的功过在历史上被太多人描述过、他们的威名在书籍中被太多次提及，以至于人们熟悉他们，如同熟悉自己身边的故事，人们往往只关注他们的光环，而忽视他们作为人的一面：他们无论怎样杰出都堪不破喜怒哀乐、他们无论怎样功盖千秋也只有区区一生。而他们演出的其实都是悲剧，无论是强秦毁于戍卒一振臂；还是布鲁斯的匕首插进凯撒的胸膛。当人类的梦想超出命运的轨道，人类总是会在失败中发现，无论多伟大的英雄仍旧是渺小与孱弱的，因为命运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人类只是命运的鸿大的演出中的模糊的背景。
“政十一年，始攻赵；十三年，攻赵国平阳，斩10万；十七年，灭韩，设三川郡；十九年破邯郸，；二十一年，两败燕军；二十二年亡魏置砀郡；二十四年亡楚立楚郡；二十五年灭燕赵后破代.；二十六年亡齐，扫灭六国。”历史可以简单到这样的程度记述曾经无比惨烈的征服中的血雨腥风。在这种描述下，设郡县、征百越、僻西南、击匈奴、修长城、建宫寝、焚书坑儒、万制一统、律令一统等等，写出的就是始皇的一生？司马迁聪明的回避了去评价始皇功过，于是在史记中我们能看到的是他用短短几百字去描述一个亘古未有的帝王大业，简短然而富于联想空间的描述之后是这样一句看似白描其实无限深意的话让人们去思索：“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始皇的心，的确被司马迁说中了，并且始皇的一生皆因此心而起——一个自觉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人，想必应该是满足于自我陶醉的人，然而不是，始皇帝是痛苦的，虽然他的军队可以海内无当其锋；他的政令可以五伏尽尊；他的喜怒成了天下的哀乐，但是他仍旧痛苦，痛苦在于他发现自己仍旧只是一个人。
罗马不是凯撒创建的，但是凯撒缔造了罗马帝国。他甚至没带上过这个帝国的皇冠，然而却是这个帝国最伟大的皇帝。强势、权威、成功、荣耀，这些词汇与他的传说与战功相比实在非常苍白，他死后44年，耶稣才诞生在拿撒勒，所以有文字这样描述：西方世界有人不信耶稣，但是没有人不相信凯撒的能力。作为一个人，他已经站到了个人荣誉与光荣的巅峰。从财务官、市政官、大祭司长、大法官到最后的独裁的“祖国之父”，对内凯撒武威摄伏元老院、杀庞培；对外西攻高卢、占领不列颠、北击日耳曼、南下埃及，建立了西起太平洋，东迄幼发拉底河，北临莱茵河和多瑙河，南屏撒哈拉沙漠的强盛帝国。《高卢战记》、《内战记》中不仅留下了他狂傲的微笑，更是用神话一样的胜利书写着所向披靡。他推枯拉朽的推翻了古老的贵族共和体制，建立了一个全新而强大的独裁政体。希腊之后，西方文明第一次以无可争议的先进性统一了欧罗巴大地。虽然他的塑像上注明了它是人间的神，但是仅仅一把匕首就刺穿了光环下的紫衣——他必须死去了，因为人世间他的视线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去征服，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
当人类超脱出动物的卑微就几乎告别完全的孤立，因为人类社会是人相互依存的空间——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人都很难特立独行。然而除了神与动物之外，还有一种生命在精神上是远远距离于人类的，那就是始皇与凯撒这类的人，他们近握臣属生死如蝼蚁；远控异国存亡如博弈。似乎世界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为了他们的雄心与抱负、或者只是为了他们的兴致。当人处在这样一种处境中，生存就变得极为简单：挑战。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命设置更高更艰难的挑战，然后把所有的生命的力量投入到挑战中、去战胜，也只有战胜下一个挑战，生命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延续。然而陆地有边界、当他们的大旗已经树立在视线中最遥远的海边，无疑那是一种最大的痛苦，帝国内外再无可堪一战之敌，再无一处需落纠改之笔，人生也就面对着最大的悲剧：生命在无敌之中，却无法战胜宿命与战胜自己。
宿命中他们都是人，并且仍将是人。他们无法真的成为神仙，也就无法永恒的去挑战与去战胜，也就不能永恒的享受光环与荣誉。始皇帝死在对求仙的渴望中、凯撒死在半人半神的光环里。虽然他们在万民称贺中确信自己能够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一切，但是却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人而已，于是不甘于命运无法改变也只能最终走向命运安排的结局。于历史而言，他们的生命是一场充满华采的盛典；于个人而言，在日渐加深的孤独感中，他们体会到的只是更深的孤独与最终的失落感。不管一个人能够做到怎样的丰功伟绩，那毕竟只能是人能做到的顶点，人的生命是有所取舍的，此之成就必然要用彼之失却作为代价来交换；人越是靠近神，那么就会越少人的乐趣、缺少完整意义上的人生。也就是说，成功到始皇帝与凯撒的境界的人们的生存，除了成功之外，将不会有人生的其他意义。人所能做到的，最多不过天之下、地之上的人力之所及，做到这些已经虽为人而无完整人生，那么复做他想、或者求更高境界者，越是成功就越是遗憾、越多成功就越多茫然、越能成功就越发不知孰能孰不能，最后在高高的巅峰上的寒冷中环视四望——除了云海就是空旷，因为超越的是人生，天遥不可及，能与自己同高的，只有自己，然而自己又怎能战胜自己？如能战胜，那么我想会有绝世的英豪宁愿放弃驱策他们的心魔，甘愿为一布衣。
人总该有些理想，并且应该为理想而努力，但是，希望那是再明白为理想将要付出什么之后的抉择—－始皇帝与凯撒的痛苦与他们的光环一样同样存在于每个人仅存的一生里。这样的人生是得？是失？恐怕永远是谜。但是有一点很清晰，那就是成功不代表快乐。这似乎是一个真理。人都只有一辈子，想想怎样合适就该怎样去生活。对错到不是什么必然要弄清楚的，只是在生命终结前，不要让生命只有痛苦与遗憾。
老子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是啊，天地都不能够持久，那么没有什么成就、没有什么快乐、甚至没有什么影子或者历史能够长存，那么何况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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