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李培乐
在物质贫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宝忠家那是响当当的万元户。衣食无忧的他，却有一颗去军营锻造的心。带着这份心心念念，他穿上了军装，也走上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他在战场上搬运过战友的尸体，也经历了战场的暖心一刻。到现在，含饴弄孙的他，说话平缓，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早晨提着油条豆浆走在去女儿家的路上。
“万元户”家的老大
10月下旬的一个早晨，记者赶到济南槐荫区森林公园附近时，王宝忠正在早餐店买着油条豆浆。到了家里，把早餐一放，两个孙辈围上来喊着“爷爷，爷爷”，这时的他，眉眼都是笑意。说起那场战争，王宝忠叹了一口气，“简直不敢想象现在这其乐融融的生活，我们老二班，牺牲了三人，残疾了四人。”安顿好孩子，王宝忠的记忆被拉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提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人想到的都是物质的贫乏。但是，当时家住槐荫吴家堡的王宝忠家，却从没有为吃饭发过愁。1964年出生的他，是家中的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从小他们吃的就是米饭和馒头，他也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用他的话说，“过上了万元户的标准”。
这都得益于王宝忠的父亲。他的父亲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个“能人”，做了村里三年的小队队长，让自己的小队成了最好的小队，后来带着大家的期望又干了一年大队队长。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王宝忠的父亲按捺不住，有了自己家的家具厂。“销路很好，还雇佣着人干活，当时好多的家具都是订制，我有时间也帮着送家具。”凭着这个家具厂，让王宝忠从来没有受过“钱”的罪。
初中毕业后，王宝忠并没有想着子承父业，他本想考入中专端一个铁饭碗，但那个时代，中专太难考了。考试失利后，他决定当兵，“我从小就挺羡慕当兵的，后来就心心念念想当兵。”
亦工亦农的子弟兵开赴前线
在1982年，王宝忠进入了军营，他清晰记得，当年乘坐11月3日晚上11点03分的火车离开家。
一开始到部队，和他想象的部队生活并不一样。“我们那时候主要是打山洞，有时一干就是48小时，不能合眼，吃饭也要倒班吃，就是为了让水泥更好一起凝固。”干到最后，他们往往全身都是水泥，远远看去都像是一尊尊的雕像。那时的条件可不比现在，即便是北方的12月份，干完活的他们毅然跳入当地的水库，以便冲刷掉全身的水泥。除了打山洞，他们还到济宁收过稻子，这种亦工亦农的军营生活持续了将近两年。“1984年年底接到了动员命令，1985年3月份，我们就开拔了。”王宝忠说，那时大家几乎都没有出过远门，开始穿着厚厚的衣服，部队一边往南走，大家一边脱衣服，到了云南当地人穿的是短袖。到了云南，王宝忠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见过世面的父亲回了信，“跟我说保家卫国是很自豪的事情，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
上前线的日子还是来了，1985年8月5日，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照明弹时不时照亮夜空，炮弹呼啸着就过来了。”周边的石头被炸得咔咔响，还有的炮弹“空爆”，那种场景尽管听了无数遍，现实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就这样，冒着炮火，他们进入166阵地的10号哨位。此时天快亮了，他们一直猫着，等到天黑才进入到3号哨位。
云南的天气，再加上在猫耳洞内，湿热潮湿，让大家都穿不住衣服。军工们送上来的水，他们也基本没法喝，“水袋里面半袋子都是泥，我当时喝第一口的时候直接就吐了，后来习惯了，再后来我们想办法喝雨水。”
抬战友尸体60多米费时几个小时
战场是残酷的，很快6号哨位就传来了噩耗，张建业和李广珂接连牺牲，其中李广珂更是8月14日晚上到了洞里，15日凌晨就牺牲。
为了补充6号哨位，王宝忠调整进入了6哨位。仅容一人通行的猫儿洞口内，战友李广珂遗体还在洞里，由于天热，遗体已经严重变形。根据描述，六号哨位洞口高约六十多公分、宽约五十余公分、只能爬着进出。其内部很像一个扭曲的“U”或“V”字型、上下两层，高低不平；下层从洞口平着向内到拐弯处不足两米，上层仅有1.5米左右，洞内最高的地方可以坐直身子、矮处刚好伸开两只脚。当时的王宝忠，已经顾不上害怕，他们需要及时将牺牲的战友运出去。
（从阵地下来时的王宝忠）
由于洞口小，两人竟然无法将遗体搬运出去，最终是付泮忠、齐华平、王宝忠三人一起把李广珂战友的遗体搬出猫耳洞。由于6号哨位距离敌人哨位很近，有点动静就会引来手雷。一边要搬运战友遗体，一边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弄出些许动静。他们就像是蜗牛一样在被炮弹炸得光秃秃的山上一点点挪动。“总共60多米，我们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抬过去。”战友的牺牲对他们的冲击还是非常大，送下遗体后，他们都已经木然，“心里净难受了，只记得当时排长问，还记得路吗？能回去吗？”现在回想起来，王宝忠依然难掩悲伤，“在麻栗坡的时候，我们还相互鼓励，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交流，再见面他就牺牲了。”
王宝忠说，面对战友的牺牲，6号哨位当夜大家全无睡意，他们每两人一组开始相互轮流，或前出潜伏放哨、侦察敌情，或在洞内值机守护、接应。阵地上到处都有枪声、炮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很快大家摸清状况，敌人的哨位离着也就10米左右，所以他们说话都要贴着耳朵，甚至放屁都要忍着小点声。
为了防止再有牺牲，6号哨位的他们把衣服塞在了洞口的上方，趁着双方炮火停息的短暂间隙，迅速把周围的石块搬来放置在六号洞的上方，以增加哨位洞顶厚度，用来抵挡和抵消炮弹、手雷爆炸产生的消损和冲击。白天直接把洞口用石块封死，让6号哨位隐形。采取了以上措施之后，6号哨位的安全性大大增加，大家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此后时不时炮火连天。王宝忠记得，9月8日那天，他们猫耳洞一天就扔出去几十个手榴弹。
炸掉敌人屯兵洞
虽然敌我离着很近，但是双方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对方的猫耳洞位置。“我们经常听到附近有动静，通过近几天的抵近侦查，再和以前潜伏侦查的情况相结合，判断附近应该有屯兵洞。”王宝忠说，1985年9月26日这天晚上9时许，他们在排长王东山统一指挥协调下，由林广龙担任爆破手，付泮忠和他负责前出掩护，齐华平值机，利用夜暗和零星炮火干扰下，秘密接近敌人。
王宝忠说，当时林广龙战友抱起大约有十六公斤重的TNT炸药包也慢慢地向前爬去、手中还要拿着一颗手榴弹和一颗光荣弹，赤裸着身子趴在被炮弹炸的棱角非常锋利的石块上向前慢慢蛇行。所有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生怕弄出一点动静，那样将前功尽弃，还可能牺牲。最终，林广龙将16公斤炸药放在敌屯兵洞一侧，“那里正好有两块大石头，正好可以放在中间。”经过汇报后，起爆，一声巨响，乱石纷飞，“对方的猫耳洞被炸塌，把我们的猫耳洞顶上都炸了一个窟窿，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我们的双方的猫耳洞几乎背靠背，直线距离也就5米。”
爆炸声过后，他们的猫耳洞安静地度过了一夜。要是以前，一有点动静，手雷就会扔过来，这晚却没有，这是他们不熟悉的安静。后来经过统计，这一次爆炸，炸死了越军5名，重伤了11名越军。
扔过去月饼 越军扔来黑面包
1985年9月29日，是那年的中秋节。虽然在前线，但是也要过节。送给养的人员给他们送来了月饼和烧鸡。面对烧鸡大家都充满了期待，因为整天吃各种罐头，已经让大家难以下咽。可是，拆开烧鸡一看，大家空欢喜一场，“天气太热了，烧鸡全都变味了。”王宝忠说，当时看着太心疼了，那么好的鸡肉。
不过，月饼没有让大家失望，在猫耳洞里吃月饼，让他们一辈子都记得。“为了配合部队的政策，我们还扔了一些月饼到越军的阵地。”可是月饼刚扔过去，那边的手雷和炸弹就过来了，“咣，咣”，就这样在爆炸声中，他们度过了那个难忘的中秋节。
本来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越军就扔过来黑面包。“大家都是人，都是为了国家，他们也是投桃报李，估计黑面包就是他们的好东西了。”这是难得的战地温情。
在残酷的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王宝忠突然发起高烧，只好下阵地去治疗，“我以为是被蚊子给咬了起了一个疖子，结果军医用药棉一擦，居然是弹片。”还有一次，他正背着罐头，突然就听到炮弹带着风过来了，他赶紧一滚，随之炮弹在身旁炸裂。好在他滚下去的地方又落差，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次遭到炮击他腰部被石头硌伤，“还摔了一箱罐头”。
看淡生死坦然面对亲人去世
1985年11月21日，王宝忠完成了所有的任务，部队轮换他们终于撤离了阵地。“太激动了，过了百米生死线后，我们知道可以喊了，所有人都嗷嗷地喊起来，'老班长，我想你了’，我也大喊着。”在猫耳洞连说话从不敢大声的他们，就像是失去声音后，突然能够开口说话一样，尽情喊叫着。
可是，疯了一样地赶回驻地，真正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炊事班老班长，王宝忠却再也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浑身污垢，炊事班长见到他，也没有说话，两人互相看着，脸上的泪水都不停地滴落。很久之后，就听到炊事班长说，“不容易，活着回来了”。由于大家在战场上吃不好睡不好，下阵地时又过于兴奋，结果很快大家都吐了，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
平稳之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家里写信，“到阵地就写过一封，之后再也没有写过，我担心家里人一直收信，突然收不到了会更难受。”在这封信里，第一句话就是，“爸妈，我活着下阵地了。”经过评定，王宝忠荣立一等功。
回到家，他满脑子都是日思夜想的亲人，但是这次他没有看到爷爷。“我和爷爷的关系很好，没有看到他，我连着问了两遍'爷爷呢’？我妈说，'你爷爷没了’。”当时，王宝忠说他的心里很难受，但是竟然没有掉眼泪。
看到妈妈的白头发多了一半，王宝忠选择离开了部队，“给国家尽过忠了，要给父母尽孝了。”就这样，退役之后，他分配到了济南铁路局济西车辆段。
说起现在的生活，王宝忠说，“每年退役军人事务局都会给发慰问金，也让我去疗养，现在有空就和战友聚聚，这辈子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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