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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 今日小满
白日流光,弹指入夏,一晃也到了一个我喜欢的节气。

“小满,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在我从小听惯的外婆的家乡话里,“满”本就是小的意思,“满崽”同时有小娃,幺儿,宝贝多重含义。因此两个字一起念出来就显得特别可爱,像初夏时含苞待放的骨朵。再加上它是节气里唯一不与“大”相对应的“小”,该叫大满的叫了“芒种”——大概和中国人信奉“满则溢,盈则亏”相关,凡事只盼小成不求大全,恐大满不吉,不如“忙种”。因此小满虽独木难双,却有一点哲思蕴含其中。总而言之,就是讨喜。


又有一句农谚,“小满未满,麦有一险”,春播待收约在半月之后,小满时麦穗刚刚开始灌浆,一切才有要丰收的迹象,但也说不好有没有遭遇冰雹、干热风,或雨水不足影响收成的可能,因此小满前两候“苦菜秀、靡草死”都是不相干的起兴——苦菜长得再好,也就是餐余点缀,非饥年当不得正餐的,至于杂草入夏后活不活得下来,更没人关心,唯第三候“麦秋至”是正题。这时节竟然是夏天里的秋天,又因天气多变而殊不可测,如同人生诸多看不见的危险横亘在路上,再大的希望也是随时可以破灭的。

前两日北京城里正好刮了很大的干热风。这五月大太阳底下的横风,一直浩荡地向着京郊四野的平原吹去,连每周去打羽毛球的竞园路边的无尽夏都在热风中垂下了累累花枝,叶子也耷拉下来。但这样无常的天气里,因为时时有风将雨,云却特别好看。有一首宋人陈纪的《初夏》,说的正是这时变化万千的流云:

梅子黄时雨又晴,春衫未脱暑犹轻。

天横远岫半眉绿,云漏斜阳一眼明。

野树晚风清蝶梦,曲池芳草乱蛙声。

浮生嚣寂何穷已,搔首蓬窗感慨生。

前两联是绝佳的初夏风情图,云山斜阳并于一处成就明眸黛眉的美人。有天傍晚出门,看见一抹淡云后隐隐透出夕阳金光,只觉摄人心魄,却想不出来怎么形容,看了这诗才蓦地觉得眉目如画。陈纪是广东东莞人士,南宋亡后不再出仕,学稼轩词亦工诗,只可惜大部分诗词都轶不可考。写诗当日,必定是一个晴明的初夏黄昏,约莫也有“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王观《卜算子.送孟浩然之浙东》)的影响,但“半眉绿”、“一眼明”加上春衫黄梅野树乱蛙,夏意更盛。尾联“浮生嚣寂”,却陡然有满目深深浅浅的绿逼出来的怅然: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朱自清《荷塘月色》)

朱先生这篇名文写于1927年荷塘边的夏夜,时值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笼罩全国,正和亡国的陈纪一样,有乱世文人无可立身百无一用的伤心。

小满前后梅雨将至,但黄的不光梅子,还有枇杷。比陈纪早生数十年的戴复古在《初夏游张园》如是说:

乳鸭池塘水深浅,熟梅天气半晴阴。

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枇杷》,齐白石,1945年,纸本水墨

枇杷自比梅子宜人,但这写诗的戴复古曾拜陆游门下,与刘克庄、严羽等相交,是南宋江湖诗派领袖,更是一个真正的浪子。他是浙江台州人,一生大型漫游三次,时间长达四十年——第一次北行欲从军入幕,十年后梦碎归家,才知发妻早一病身亡,两个儿子已长成十多岁的少年,也不知道是怎样长大的——对比而今家长,不可谓之不心大。不日又离家,从温州一直荡到江西,在当地再娶。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有载,“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夫既别,遂赴水死。”

也就是说,结婚三年,突然说“家里有妻”准备回家,然而这时戴的发妻早已亡逝,“曾娶”不过是遁词——古时并无一定薄幸的必要,更何况妻贤至此,受了委屈还替他向父亲告罪,又把所有妆奁赠他作盘缠。诀别词已不详,有“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坟故土”语,却依旧不能让其回心转意。戴之后也并未回台州,又继续在外浪荡了十来年,只十年后果真在武宁妻坟前写下悼亡词:“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发妻恨亡,后妻亦因其而死,堪称负心第一人。

负心倒也并非男性专属。小满节也是蚕神嫘祖的诞辰,相传嫘祖本是西陵少女,偶尔发现桑树上有嚼不烂的白色圆球,便带回家中煮食,不料仍不可食,从此发现蚕茧可以缫丝织造,因此奇功,被黄帝轩辕封为正妃,是为蚕神娘娘。但民间流传更广的则是马头娘的故事。《蜀图经》《太平广记》《搜神记》皆有载,内容大同小异,试录《搜神记》如下:

“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以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

是说古时有个少女思念远行的父亲,就对家中的马开玩笑道:“你若能把父亲带回来,我就嫁给你。”马果然如约带父归,归后却不进食,见少女则“喜怒奋击”,表现异常。父亲知道后怒杀马,将马皮曝晒在庭院里。有一天,少女和邻居正踢马皮笑骂,不料马皮蓦地腾飞,将少女卷走,一同变成了蚕的模样。又说,“蚕者,缠也;桑者,丧也”,或因蚕头形似马头,竟敷衍出一个因果报应不爽的故事,好端端的蚕儿变成了复仇缠斗的象征。江南民间多有与蚕、丝有关的祭祀,各庙偏殿多有蚕神祠,嫘祖、马头娘和五花蚕神同堂供奉。小满还有专门的祈蚕节,更有小满戏或者小满会,这倒是南北同俗。旧说“死”“私”与“丝”同音,因此小满戏严禁私生子或死人的情节,大概也因为蚕宝宝娇贵难养,和小满时小麦易倒伏一样,是需要年年虔心祷祝的。河南还有一种地方名吃“碾转”,取“年年转运”之音,取小满刚灌浆的麦子,脱粒炒熟后用石磨碾磨而成,细想名字也很缠绵。

前年小满也正是我编剧的话剧《请和我跳最后一支虚舞》首轮演出的最后一场。那天北京大街小巷同样刮着热风,我中午先去了小西天看文德斯,从一点钟到五点钟,连看了《乐士浮生录》和《皮娜》。前者关于古巴的一支爵士乐队,一路唱到了纽约卡耐基音乐厅,成员都已至耄耋之年,都很穷,经历过种种欺骗和变故,暮年才因音乐终于走到自由女神像前,和孩子一样充满新鲜的喜悦。而《皮娜》则是德国伍伯塔尔芭蕾舞剧团创始人皮娜的纪录片。学过佛拉明高舞的香港作家黄碧云说:“理解身体之间的互相对抗,所得到的和谐就是舞蹈的空间。——譬如手和手的对抗。手肘要扬起,肩膊却要压下,因对抗身体就有了张力,有了美。升高与下坠的对抗。”

话剧《请和我跳最后一支虚舞》剧照

而在电影开拍第五天就不幸因肺癌去世的皮娜除了与肉身对抗,生前更试图用舞蹈展现人和世界的关系。比如流水,岩石,森林,花朵。比如在咖啡馆里渴望靠近却不断被打断的男女。比如从高处跳下又在黑暗水域游泳的人。比如《春之祭》里被侮辱与损害的女人。和同样采用旁述手法的《黄金时代》不同,《皮娜》里没多少私人生活,只有周围怀念者的孺慕之思;以及生命压抑到极致后绽放的恣意。

皮娜代表作《穆勒咖啡馆》剧照

是看完这两部电影后才去码字人书店看自己的话剧,改编自十多年前的小说《画图记》,听到年轻的演员们在台上说自己写的台词感觉总是奇妙的,那瞬间他们仿佛真的化身笔下人物,在眼前走动、相遇、凝视,彼此伤害乃至最终错过。因和自己距离太近,也很难客观评价,套用朱先生的句式就是:“不完美都是我的,他们却毫无过错。”那场演出中演员和观众的眼泪则是小满节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今年小满是“521”,也和那年“520”的意思差不多。而关于爱情我们还可以说什么呢?想起当年《画图记》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那是我第一篇被选载的小说,也为此写了生平第一个创作谈:

“男女爱悦的过程,就好比一个人寻寻觅觅一面精确照出自身形象的镜子,以为一个人能了解并好好对待自己,至少存在某种可能性……但爱是稀薄幻觉,是临水照花,是极易变质的光敏物质,是盲人摸象,是行人在茫茫大雾里行走,是误读,是不易相逢又易错过的电光火石:百般譬喻皆不是,就因为太微妙也太容易不在了,才写了一篇小说,徒劳地试图留住一点风月宝鉴的幻象。”

但许多年后自己的爱情观也不大一样了。几年前的这天,我曾和朋友聊起一个绘本。那个故事也许很多人都看过的。

小栗色兔子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他紧紧的抓住大栗色兔子的耳朵不放。他要大兔子好好听他说。

他说:“猜猜我有多爱你?”

大兔子说:“喔,这我可猜不出来。”

小兔子说:“这么多。”

他把手臂张开,开得不能再开。

大兔子的手臂要长得多,“我爱你有这么多。”他说。

“嗯,这真是很多。”小兔子想。

无论小兔子用什么来打比方,倒立,跳高,大兔子最后总能超过它。

后来太困了,想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他望着灌木丛那边的夜空。没有什么比黑沉沉的天空更远了。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说完,小兔子闭上了眼睛。

“喔,这真是很远。”大兔子说,“非常非常的远。”

他把小兔子放到用树叶堆起来的床上,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兔子,对他说晚安。然后他躺在小兔子的身边,带着微笑轻声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

重温它,我就突然明白了《请陪我再跳最后一支虚舞》不够好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希望确认对方有多爱自己,确保永立于安全之地,宁可自己是那个随时全身而退的人,却不敢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她。要可以像大兔子一样笃定就好了,又或者,像小兔子一样甜也很好。

说了那么多辜负的故事,好在还有文德斯和《猜猜我有多爱你》。小满是不是也可以有恋人未满的意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无论爱父母,孩子,朋友还是伴侣,可不可以都一直爱到月亮那里,再回来?

危险的干热风还在四处游荡。喜欢看云的我们,也永远是爱的新手。



文珍,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现居北京。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诗集《鲸鱼破冰》,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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