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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来我所经历的故乡


原创 三联中读 2017-12-05 15:56:06

原文@稻荷居 载于中读App

客家人聚族而居的祠堂,以前是多么地热闹,现在已空无人烟

我出生在江西赣南山区的一个乡村,生于1980年代初期。我的父亲是50年代末人,我的母亲出生在60年代初。父亲在乡村算是个文化人,读了初中但没毕业,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成分问题,中途退学。母亲生长在一个兄弟姐妹庞大的家庭,读书只读完小学五年级,那时在农村也算不错了。母亲说,那时的学费只要几块钱,但饭都吃不饱那有钱让你读更多的书,也没有心思读书。小时候,父亲母亲常常说起的就是,他们的童年只是饥饿,计划经济时代,买米买油,买肉买衣,都凭票,受到严格控制。吃不饱饭,吃野菜,吃米糠,吃树叶,为了活命能吃的什么都吃过。衣服呢,一年一身衣服从严寒穿到酷暑,好点的寒天热天各有一套,穿到最后,成了千家衣,无数的补丁点缀其间。不过那年头大家生活都一样,你穷我也穷,不存在多少攀比心理。1980年代初我的父亲母亲结婚,不久就生下我。那时开施行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包产到户,人们干活的积极性大大提高,不再像人民公社挣工分时候,吃大锅饭,干多干少,对自己并无多大影响。我出生后虽然没有吃上后来孩子能吃上的奶粉。母亲说,我是喂米糊糊喂大的,吃饱已经不再是问题。我的童年虽然很早开始就要干农活,缺少糖果零食玩具什么的,但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每年母亲都给我们置几身新衣新鞋,为了省钱母亲还给我做过许多布鞋。吃饱穿暖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几乎全部家庭都可达到,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许多人家除了分得的几亩地,开始在山上开荒恳地,只要能利用的土地都种上了作物。

破败的祠堂内部,四处漏雨,青苔遍生,只有过年时候外地回来的人上香祭拜祖宗,留下遍地殷红的爆竹纸屑,然后便匆匆离去

粮食年年丰收,但口袋里的钱却并没有鼓起来,那时要交农业税、要交公购粮、要交村提留,交完这些,粮食又贱,卖的钱并不多,许多人饿怕了,都有一种囤积心理,今年的谷子留到明年吃。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外来的新鲜事物越来越多,少数村民家开始有了缝纫机,自行车,黑白电视机,攀比之风日盛一日。到了1990年代初,我上了小学。大胆的村民已经蠢蠢欲动,通过一些亲戚的介绍,出到外面打工。我们赣南挨着珠三角和长三角,有些下了广东,有的则去了福建浙江。我的记忆里,村里最早出去的是一个叫王长发的人,他在家里思想就比较活跃,别人都种水稻,他却搞了上百亩柑橘园。王长发是由他亲戚带出去的,在广州搞建筑。王长发出去的第一年没有回来,第二年他回来了,西装皮鞋,在沾满泥巴的乡人面前,焕然一新。据说带回了5000多块钱。那时,5000多块在我们偏僻的乡村是个爆炸性数字。大家问王长发,苦不苦,王长发说,不苦,一点不苦,比种田好多了,包吃包住,每天20多块钱。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邻里每家每户都分到了王长发带回来的荔枝、高级水果糖。那一年春节过后,王长发把他的几个兄弟和舅子都带上了。接下来,村里越来越多的男人跟出去搞建筑,王长发已经是包工头。村里留下的是大部分妇女。这时候出去打工的,和我的父母年纪上下相仿,他们经历了过太多苦难,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挣更多的钱回家,至于搞建筑有多苦要流多少汗,和家里老婆长期分居等等问题,在他们面前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挣钱才是第一要务。每年回家老板都不会把钱结清,给一部分,剩下的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大家都怕事,也不敢闹事,怕失去这条来钱的路。

曾经肥沃的田地,已荒芜丛生

我们家,小姑是第一个出去的,大概是1993年的样子,小姑17岁,初中毕业,我上三年级了。第一年出去的时候,被骗了,在广东澄海的一个毛线厂做,做了几个月没工资发,扫地出门。第二年去了广东潮阳的音像制品厂——磁带厂,拧螺丝,绕带。三个月后,给家里寄了信和300块钱,还有几张照片,信里说本来可以多寄点,但扣了一个月的押金,还有办暂住证什么的,所剩不多。在外一切都好,每个月能挣500来块,加班的话可以多拿100多块,一个月休息一天。家里人很高兴,一个小姑娘一个月就能挣原来一家人一年卖谷子的钱,多让人高兴啊。小姑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节俭懂事,挣的钱都寄回家了。她们从不说苦,因为确实坐在厂里,不用晒日头,不用淋雨,活不是很累,只是时间有点长,一天12个小时,她们很满足了,在家累死了也没有多少钱。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和村里许多人一起到了王长发承包的建筑工地做事,是在广东从化一带。母亲一个人在家种田,村里许多妇女学会了犁田,要交的农业税和村提留一年比一年多,肥料农药种子价格不断上涨,种田能挣的钱越来越少,男人不在家,有些开垦的荒地又长满了草。这个时候,农村普遍重视教育,农村孩子最大的出路是考上大学,考大学也是父母最大的希望,因为大学生毕业后意味着是公家人,端上铁饭碗,吃清闲饭。许多大人之所以能在外面一门心思地累死累活地做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家里有几个上学的孩子。从我读四年级开始到我读完大学,直到我的的三弟也大学毕业,我的父亲母亲才结束打工。

我的父亲因为年纪大点,进不了厂,工厂只招年轻人,就一直在外搞建筑,搞建筑的工资不是每月发,而是到年底总结,平时只是发几十块抽烟买牙膏所需的生活费。在2000年前,每年年关,父亲他们拿不到钱,只能慢慢等,老板是见不到的,包工头出面去说情去要去讨。这他妈的不是人的老板!干了一年,不给工资。但我的父亲他们没有去闹,静静地等,每年回家还能带回三四千块钱。我的记忆里,最温暖也最难忘的画面就是,年关二十七八,父亲风尘仆仆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进了家门。搞建筑是非常辛苦的,强度大,环境又差,睡的是地板,又舍不得吃,当然也没钱,我的父亲头发过早地白了,背也驼了许多。不过,我的父亲也算是幸运的,因为能够能平安回来。每年都有一些人出事故,有的摔死,有的断手断脚落下残疾,死了的能赔上万把块钱,残疾的给出点医药费就算菩萨了,没有人过多地纠缠,也找不到纠缠的人。

残剩的两栋老屋,只住了两个老人

2002年,即我考上大学那年,为了给我们几个孩子上学多找点钱,我的母亲跟我的一个堂妹也出去了,在东莞的一个木器加工厂做事,主要是打磨料面,工资是每月800元,一天工作10小时,另外还有加班工资,1.5元每个小时,中国劳动力太他妈不值钱了。但我善良勤劳的母亲很知足了,因为每月发工资可以给我两个弟弟寄生活费。在家的话,哪里来钱,又怎能做到?种谷子、养猪都要那么长的时间,而且价格这么多年没涨,饲料肥料却一年年涨。我的母亲很乐观,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发给她工资的厂子。连续两个春节,为了节省车费,我的母亲都没有回家过年。

有炊烟升起的地方才有故乡,这缕炊烟不知还能为续多久

我不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家庭,为了自己的孩子,夫妻常年分居,每天做着枯燥繁重的工作,从不叫苦,而且充满感激,感激社会给了他们这样一份有工资的工作。

2006年我大学毕业,就业形势严峻,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总是问我,分到那个单位去了。我解释说,大学生早在几年前都是自己找工作了,国家不分配了。他们听了后,很失落,怎么会呢?是啊,怎么会呢,想当初,我也算是优秀学生,先是进入重点中学,再又考入重点大学。可是,现实已经摆在面前,我的工作跟没读书的一些伙伴的工作相差无几,工资甚至还更低。读了那么多年书,花了那么多钱,出来跟村里没读书的一样!读书有卵用!农村人是太实际了,但你能要求他们怎么看,种庄稼是为了收获,费了那么大的劲送孩子读书,找个好点的工作不应该吗?

老人种地,依然依靠黄牛拉犁耙

现在的农村已经衰败。庄稼都是一些年老的人在种,过不了多少年,我们村的田地是否会全部长满荒草,我想很有可能。读书的孩子已经没有几个,民办老师都给辞退了,村完小也撤消了,要去几十里外镇子上上学,年轻人基本上没有留在村里的,都消散在了城市工厂的各个流水线上,或者是成了无业游民。我的许多伙伴,在深圳,东莞,温州。他们没有经历我们父母那代人的苦难,没有受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没有深刻体会过粮食有多重要,田地有多重要。更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愿望,因为他们不知道家在哪里,城市的房价那么高,工资那么低,只能维持生活。农村又回不去,他们没有握过犁耙,不知道何时下什么种,他们远离了生养他们的土地,而且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排斥。但他们一样知道没有钱是不行的,他们只有选择进入工厂,把自己廉价出售,在两班倒无休止的流水线上把青春消耗,把绝望填满。他们在今天其实已经是我们,因为读大学的跟没读大学的都是这个社会的游离一族,就像打工诗人郑小琼在《生活》里写的: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选自花城出版社《郑小琼诗选》

芒草凄凄,旁边“木未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是诗意,更是叹息

图片均由稻荷居摄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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