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要经过稻田边的窄巷，以及小孩们只在外围嬉戏而从来不敢进去的小庙，然后转进学校教职员杂居的四合院，中间的小广场，家家户户一到傍晚，洗孩子洗菜烧炭炉做饭，热闹到天黑，各自喊大小孩回家吃饭，仿若大家庭般，几乎没有隐私。
过年时，更大的灶炉出现，好几层蒸笼架上，纷纷蒸着一整个月的年菜，有年糕、发糕、碗糕、萝卜糕和腊味饭，来自大江南北的外省与本省台湾人，混杂在一个院落里，家家蒸笼上有各自代代家传饮食，互相好奇着，先是开始交换食物，渐渐交换食谱，然后，人人的蒸笼上有越来越多的变化，南北差异逐渐模糊。
小小孩有大小孩帮忙照顾，大人忙不过来，会喝令孩子们帮忙杂务，跑腿杂货店买调味料，围绕大澡盆揉捻年糕面团，剥葱蒜皮，清洗蔬菜，拔猪毛与鸡毛，去鱼鳞等等。这些事情，我上小学以后，都要帮忙。
然后，直到元宵节前，天天都吃着年夜饭积存的各种备粮。每天早餐是蒸年糕或裹鸡蛋汁的煎年糕，午晚餐，是年夜剩菜炖成的一锅煮。运气好，出门拜年，才能吃到像样的年菜，否则，吃到一周后，基本都是不断添加大白菜熬煮烂烂的大锅菜，红烧肉也烂成了一锅肉泥。
遇见从山东济南移居台北的干妈后，才知道，年菜也有天天吃不腻的。大年三十，用特大锅，一层对半切的大白菜，一层五花肉，一层瓠瓜干捆绑的海带，一层油炸过的鱼，然后再重复堆栈，加入比例相等的酱油、麻油、醋，一大锅有二十公斤白菜，微火焖24小时不掀锅盖，足够吃整个月不开火也不会腐坏。每次夹菜，必须使用最干净的餐具，免得细菌侵袭。这锅山东酥菜，样样入口即化，妙不可言，永远吃不腻。掌炉的干爹说：[那是因为你一年只吃一次，才会特别珍惜。]而干妈家守年夜的节目，是全家五个孩子加上每人生了两个小孩，热热闹闹地打麻将或推牌九，总之是发红包后，三代一起聚赌、耍赖、撒娇直到累倒为止。然后大年初一走访亲友拜年，大年初二回娘家，初三宴客，初五开市上班。
我自己在母亲过世后，不烹调荤食，即便是年夜饭也照样，没有以往年菜必须存在的鸡鸭鱼肉，尤其是象征年年有余的完整一条鱼。小弟一家四口来我家吃年饭成惯例，我张罗的全是自创素食料理，尽量五颜六色，摆盘讲究，餐桌饰品看起来丰盛喜庆，管饱足美味，就是没有动物。相较于许多人跟餐馆订菜，或干脆去饭馆解决年夜饭，我已经算“贤惠”的了。
慢慢地，朋友们的长辈纷纷去世，也相继加入我家的年夜饭，没有长辈的家，又开始热闹起来。
不知是否惯性使然，无论如何，坚守着年夜饭，才有家的感觉，我实在无法想象去餐馆吃年夜饭。目的不是为了吃，而是守着灶炉团团转，那种忙碌，才有年味。中国人说灶神脾气大，得养着，至少年夜饭得供着。不论神话真假，其中蕴含的生活意义，非常有价值。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家长们，让孩子们在自家餐桌上吃着家里人自己动手做的菜肴，情感上，便岁岁年年地黏在一起了。
注释：
*头图来自电影《过年好》剧照。
*图二来自电影《一页台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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