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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劳的小酒馆

缪昂(Myo Aung)五十多岁,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眼镜,黑发浓密,脸有点方,稍稍发体,灰色拉绒衫,语音温和,像个中学教师。两年前,我第一次去他店里,他不仅没iPhone5,连普通手机也没有。这不出奇。很多缅甸人那时没手机。一张SIM卡上千美元,一般人哪里买得起。两年时间,缅甸很多变化,除了昂山素姬和全国大选这类国际传媒的报道热点,民众也有了更多自由,尽管多数人活得还是艰难。最大一个变化,是电信市场开放,卡塔尔和挪威两家运营商跟国营电信竞争,半数以上的人有了廉价的智能手机,随时可打电话,随时可上Facebook等社交网络,不用翻墙。

但是缪昂还用传统的笔记本记账。每卖一杯酒,他都翻开柜台内有点油腻的硬皮账簿,不到A4纸大,不晓得是不是两年前那本。夜里,掸邦高原遍山松林的格劳小镇很清冷,镇中心的市场早已关门,街头只有零星食档、路人和偶尔驶过的汽车或摩托。在格劳十天,几乎每晚,我都去旅馆对街的缪昂那里。那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但那热闹很本土。两年过去,不过二三十平米的小酒馆没啥变化,依然狭窄,昏黑,简陋,破旧,前现代。缪昂不卖啤酒,也没精美的酒水单,他的招牌酒,Mandalay Rum Sour,多半是他亲手调制,配方简单,喝来爽口:廉价的曼德勒朗姆酒,柠檬,苏打水,再加一点糖浆,一杯一千缅币(大约五块钱)。

资料图:格劳小镇

五元一杯酒,是我迄今泡过的最便宜的酒吧。稍有闲钱的本地人也消费得起,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有的做生姜生意,有的给寺院庆典或婚丧仪式摄像,有的多年前做过海员,在澳洲悉尼住过一阵。除了在仰光等少数大城,缅甸很少有通常意义的酒吧,即有多半高端,跟本国平民无缘。缅甸人想喝酒,爱去街头巷尾的Beer Station,不像酒吧,更像四川的苍蝇馆子。缪昂的小酒馆是个异端,而且开在偏远小镇。开了十九年,今年三月就是二十周年。“那年,缅甸军政府刚向外国人开放旅游。”他用英语告诉我。一九九六年,缅甸还是国际弃儿,即使铁屋开了一条缝,来格劳的外国人不会太多。可以想象,那时,这里的酒客都是本地人,说不定还有监控民众的当局密探,不像现在,几乎每晚,都有几个我这样的外国人混迹其中,跟本地人举杯,大家畅所欲言。

资料图:缅甸的酒吧街

缪昂的小酒馆只坐得下十馀人,酒客围着半人高的U形吧台而坐,老板和一个年轻伙计,站在狭窄吧台内忙碌。交谈容易,不单因为能讲几句英语的缅甸人远远多过中国人(依照人口比例),更因为普通缅甸人不可多得的友善。除了本地常客,每来一个外国人,缪昂都会询问对方国籍,跟客人碰碰杯,用缅甸话祝你健康,请你免费品尝外卖叫来的佐酒小食ginger salad或油炸的samosa。我忘了上一次报的国籍,只说我是香港人,两年前来过。缪昂有些诧异,格劳小地方,来过两次的外国人不多。其后,只要我在,他都会跟缅甸人外国人介绍我,说我两年前来喝过酒,把我当成活广告。冒充香港人是我在外旅行一大惯例,因为我懒得跟人讨论或解释内陆的情况。然而,这个想要省心的谎言和缪昂的热情,险些让我穿帮。有天夜里,一对斯文中年夫妇,缅甸人装束,坐在门内角落喝酒。“他们是缅甸华人,女的在香港开过诊所。要不要把你介绍给他们?”缪昂说。我借口想听几个后生弹吉他唱歌,躲过“一劫”。

音乐是这家小酒馆另一招牌,但没跑场的职业歌手或驻唱艺人,更无麦克风和迷幻彩灯。一切自发。几个二十来岁的缅甸后生,肤色黝黑,有的是英治时代来此修铁路的印度人或尼泊尔人后裔,几乎每晚都在。他们的吉他和歌喉很有激情,虽然一把吉他音箱已经破裂。唱的多半缅甸流行歌,还有缅语版《跟往事干杯》,都不文艺。很多时候,吉他响起,所有人跟着唱跟着哼,不分职业、国籍和种族,用手拍着木质吧台或摩托车的头盔;一个三十来岁的智障男子不时溜进来凑热闹,手舞足蹈。只可惜,保守的缅甸女人从来不进酒吧,除了那个香港开过诊所的华裔中年女人。这个全男班的小镇小酒馆,有时也夹杂“流窜”此地的二三西方女人,跟当地人喝酒唱歌言笑,让你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对于西方女人,这里远比色狼出没的印度安全。缅甸人的“放肆”,顶多用手机近距离对准两个德国妞拍照合影;她们咯咯笑着,有些惊慌,但又开心。

我第二次来格劳时,二零一五年十一月的缅甸大选刚过不久,昂山素姬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NLD)大获全胜。经历半个多世纪的军人独裁残酷镇压、民不聊生,缅甸终于迈上正道,充满希望,百废待兴。细心观察,缪昂的小酒馆也有了一个新摆设,独特又不起眼,那是柜台上有些褪色的Chivas Regal空酒盒,一侧贴了一张NLD小旗:红底映衬黄色五星,一只孔雀傲然疾行(孔雀是殖民时代缅甸民族主义的象征)。我笑称这是NLD威士忌。“没错。”缪昂笑道,“这里人人都把选票投给NLD。”我也很快发现,几乎每晚,等到酒客微醺,缪昂都会手捧NLD威士忌空酒盒,讲起它的来历:大约也是两年前,一位爱尔兰人来此喝酒,喜欢上那几个缅甸后生的吉他与歌声。得知他们都是业务演唱自娱娱人,爱尔兰人想给一点钱以表心意。缅甸人坚决不要钱。最后,宾主折衷,这笔钱放进空酒盒,鼓励后来者随喜捐助。每年,空酒盒里的善款都会送到当地医院或村寨。“没有中间环节,穷人直接受益。”缪昂背着每年筹得的详细数目,很自豪。

作者供图:缪昂的小酒馆

出于礼貌,也因为他很忙碌,我一直不好打探缪昂的私人生活,也没见过他的太太来店里,只见过一次他的胖儿子,在念中学,也能讲英语。也许缪昂真的做过中学教师,也许一九八八年席卷缅甸的民主运动那阵他是热血青年?尽管现在的缅甸人公开场合不再噤若寒蝉,政治我们聊得却不多。

我很高兴缅甸总算令人精神一振,就像有晚坐在吧台跟我聊得火热的斯文眼镜仔所说:“我觉得缅甸的未来会好。”他不到三十,尼泊尔裔,是个理学士,在市场街边开了一爿小店,经营手机配件,也修手机。眼镜仔三四月份就要结婚,女友一半印度血统,一半掸族,理学士兼英语学士,在镇外一家高档度假酒店做前台。不单因为年轻,不单因为就要成家,眼镜仔有理由乐观,因为他把年已七十的昂山素姬唤做“our mom”(我们的母亲)。

资料图:格劳小镇的市场

根据政府规定,缪昂的小酒馆这类夜店,深夜十一点半必须关门。在格劳最后一夜,我一直喝到最后一位,开心,惘然,不知何时重来。我和眼镜仔约好第二天中午去他店里,他帮我选一张经济而又实用的SIM手机卡(我在缅甸直到最后半个月才买手机卡;我还是想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国度享受一下不用翻墙的快感)。“可惜你就要离开缅甸,不然可以参加我的婚礼。”眼镜仔说。快到十二点,小酒馆只剩我和缪昂,他还在收拾,准备关门。我和缪昂道别,说我还会再来,我喜欢安宁清新生活便宜的格劳。缪昂从吧台内拿出一瓶曼德勒朗姆酒,给我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算是给我送别。“嘉瓦巴热!”他说。祝你健康。“嘉瓦巴热,也为缅甸。”我说,没用缅甸军人政权前些年蛮横更改的Myanmar这一国名,而是用了国际社会和缅甸反对党向来使用的Burma。“对,for Burma!”缪昂说。(写于2016年4月)

(编者按:原文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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