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近年在大陆攻城略地，颇让内陆读者见识了一些文学新气象。名利最动人心，积时既多，出版商推出的读者和作品，难免渐渐稂莠不齐，泥沙俱 下了。虽然买书时尽量多加品择，最后还是会买到开卷后悔，以及读了痛恨的新书。张大春之《大唐李白》，挂在好几家大媒体推荐的热书大榜，一读之下，实可谓 为今年开年以来，最为盛名难副的“名家名著”。
《大唐李白》，顾名思义，自然是写人尽皆知的我大唐诗仙李白的。这本书看上去厚，读者心里也会认为应该很厚，作者也一直在不停地拉杂民族地域传 说等等历史背景，以显其壮阔、丰富、复杂、深厚的学养，营造历史感，但实际的效果恰相反。在作者一力要创造出的所谓宏大背景中，本书的内容非常单薄，人 物、故事极少，绝大多数都是作者意念驰骋，跟李白和书中人物历史故事沾不上边。至于手法，作者一意要取新法，奏新声，写出个让所有知道李白的人都意外的李 白，确实花了心思，用了些新方法。只可惜这个新法的效果，以我的阅读体验来看，也是失败。
该书虽厚而实薄，稍微列举，即到文末，笔者不揣冒昧，试为列举令读者发噱的句子来博一笑。先看作者怎么写我们的男一号李白：
“他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理！”李白像是梦中惊寤而起。
这少年直愣愣睁着一双虎眼，看大个子友伴饮酒，看得出神有趣。
僧袍少年的一双圆眼仍旧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赵蕤。
李白为之震惊。
李白忽又觉得不妥。
李白想了想，不敢拿主意，怯生生地说……
李白虎瞪着一双圆眼，皱眉结舌，不能答。
姚远见那苦主虽然身上带着伤，在堂上却不时与李白挤眉弄眼，”
李白平生尚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当下一怵，直着眼打量起姚远来。
可是李白却不知如何作答，错身之间，仍只盯着姚远傻看。
看来了无异状。李白不由得一惊——”
李白微感困惑；
李白大惑不解地问他：举有道，使有名，尚可解；而非常道、非常名实不可解。
李白当下打了个寒颤——这，是我听错了么？
李白循声抬眼，眸光闪烁，更吃了一惊——
李白一时之间也没有听出个中寓意，遂懵懂摇头，不置可否。
薛少保不问则已，一问，反倒挑起了李白的疑惑……
李白最觉震撼的，是尧幽囚，舜野死之说。
李白尚来不及讶异……”
再见慈元之时，李白吃了一惊。
李白猛可一怔。
此言一出，李白又转出另一层惊骇。
李白从未以对阵之态向人拔剑，这一拔，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身处于囚牢之中的李白，既不沮丧懊恼，也不忿恚忧愁，只怔怔忡忡地自问。
就连李白自己也纳闷。
李白一惊。
李白……猛可纵身而起，……他持纸兀立，一心茫然。
——读者诸君，这个李白可是你认识的那个神仙而非神经病么？
至于作者怎么写男二号赵蕤，所谓的神仙师傅，读者不妨也看看：
赵蕤朗吟着，到了尾联之处，眉头一紧。
赵蕤听得大笑，都笑得合不拢嘴了，道：“作诗……算什么能耐？”
赵蕤则称群臣所作之诗为“乞儿词”，呼此一讌集为“丐恩会”，呼那彩楼为“折颈楼”……白眼冷看名利场，赵蕤有他独特而深沉的愤懑。
就在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一科开出的风闻传来当时，她在赵蕤的脸上的确看到过如同今日一般的微笑。
——笔者忍不住心评道：所谓神仙者，不就是修养高些，就算不高，也要装得高高吧。你大春先生笔下如此写神仙，俗态入骨，俗不可耐；如此大笑，又 好没修养。实在看不出来这个赵蕤的仙气、独特深沉云云。难道彼时彼人都容易冒傻气把一个透底俗人当神仙么？你到底会不会写神仙呀？
看大春先生如此写赵蕤李白之间：
李白这简要明快的回答令赵蕤猝不及防，登时答不上腔。
然而李白的答复却远远超出了这出处进退的境界。
李白实在也一片蒙昧糊涂，他无从想象，赵蕤此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而赵蕤自己也不清楚，他能教李白些什么？
“汝读过《淮南子》？”赵蕤极力掩饰着诧异。
李白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赵蕤眉开眼亮的神情。
赵蕤眼里泛着光，流露出罕见的期许和好奇。
赵蕤这时瞪起一双瞳子逼视着李白。
赵蕤在这一刻又流露出灿烂的笑容。
李白一时之间还参不透赵蕤话中玄机。
赵蕤瞿然一瞪双眼。
——读者无语道：你怎叫这两人怎么做了师徒，这俩人又如何做师徒？
再看看大春先生笔下其他人物：
写刺史李顒“扶着襆头，瞪着眼珠”，“李顒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个三品州牧之官，”“一来一往，听得李顒懵懂如常；”——读者实难逆料这个刺史竟是以懵懂为常态的。
写“魏牟说到这里，将颔下胡须一拈，皱眉咂嘴了半晌，”
写“狂客已经鼓瞪起一双黑白分明珠丸也似的眼睛，”
写“慈元瞪眼看了，”“呆若木鸡的慈元，”
写“丹丘子……眼里流露出充满惊异的孩子气，”“丹丘子……时不时眉眼斜拧，又像是害瞌睡。”
写与卢照邻交好的诗人，“卢焕摇头晃脑地随手指点着当央主人陈过的席几，”“卢焕皱起眉眼噘着嘴”，“卢焕闻言，一语不发，双瞳凝滞，”“卢焕越听越上火，吐息疾剧，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卢焕闻言，脊骨一凉。”
写“道海的一双圆眼凝视着李白，”“道海想了半晌，圆睛忽启，不由得噫的一声惊呼。”
写“慈元……浑身哆嗦着摇头，简直六神无主。”
——如此，赵蕤李白也好，李顒卢焕也罢，慈元道海不论，从刺史到神仙到僧伽到诗友，诸色人等皆一如伧夫，时惊时乍，都是圆眼虎眼，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表情，讲谈着自以为大有玄机读者却觉淡而无味的话题。
写大通寺，“所见所闻却简直难以置信，与他寄身洗钵数月的大明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个“简直”两下就被大春先生用断气了。
如此巨著，岂能没有女性角色。时风所及，又要显高明，大春先生毕竟不舍得放过这个机会，遂在书中设置了一番春色。
赵蕤的妻子月娘，与李白相见时，已做过七年神使，与赵蕤又有二十年夫妻，则至少已经四十余岁。在作者笔下，李白对这个当时已经堪称暮年的女子，竟动了绮念：
“李白猝不及防，支吾了两声，仍不敢直视这师娘的容颜，只得垂下脸去。”“李白端详着这个仪态似母似姊，年貌却不类长者的美丽女子，转瞬间如失 足蹈空，从蜀山绝顶坠下万仞幽谷，乾坤逆转，烟雾弥漫，片刻前吟占的诗句全不复记忆了。他一字不能道，十指不经心，连匕首都从鞘中滑落在地上。”
“世人……偶见神仙娘子飘然入市，还只为了买粮米而已。”
在书末，作者写道：“在时而温柔、时而狂白的松声之中，李白最常想起的就是月娘。……在这一晚的月光抚照之下，他不得不想到了月娘。……这是太 陌生的一种想念，他从未经历过……回思良久，则挥之不去，更倾倒难忘。……他知道，最后终将回到昨夜醉酲的起点：月娘。……他仍旧不知道看见了月娘该说些 什么话，也许他只能怨怪别离；正因为别离，才让他对月娘油然而起了不堪负荷的思念。”
书后附录的访谈中，张大春这么解释李白对师娘的情思：“他开始觉得他有感情了，尤其是对他的师娘，这师娘是存在的，但他又不能怎样。可是这个东 西另外一个雄性动物是可以感觉到的，那个有敌意的捍卫者，这中间就发生了一些事。”——到这个地步，好脾气的读者也忍不住了：试问卖粮米的女子如何飘然？ 你背个粮食口袋给我飘然试试看？当代女子体魄更健，买米犹成女汉子，更何况彼时山道艰难，物力维艰，防晒霜BB油匮乏乎！更何况这个月娘，下田，伐薪，烧 炭，做灶下婢；还要红袖添香，做赵蕤的精神伴侣，书中颇想把他们描绘成类似于易安与赵明诚那样的神仙眷属。四十岁的月娘在风吹雨打日晒烟熏火燎针线浆补读 书授课作诗之余，竟还有吸引李白绮思的体态外貌；十几岁的李白对一个比妈老迈的女子有情思，这也太重口味了。大春先生如此虚构想象，实在也令人惊骇。
至于书中所谓赵蕤咒驱禽兽，死人头唱歌，飞头獠做间谍，甚而太白自以为天仙下降，神游见机等趣闻，意思不大。作者试图解释李白何以多金，访谈自 论仅“我估计”一语。作者设定的本书内在价值冲突是：“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怀抱呢？这竟然是赵蕤与李白接触之初，一个带着冲突 意味的话题，李白日后一辈子都带着这个冲突。”可惜作者始终没说明这是个怎么样的冲突，也不见这个冲突支撑起整部作品的精神内涵。
此书作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引起关注的原因之一。《大唐李白》一改往昔关于唐朝和李白作品之繁富秾丽飞扬，变为孤峭冷清寂寞，甚至于闷酸寒伧。 论家以为此书近史，近诗论，近传记，颇为牵强虚设。总言之，只为作者野心大文心小，个性强笔力弱，眼界高所见低，拉杂史料，连篇累牍，犹自沾沾，实在无 聊：终究只得个四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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