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

              　　 　　□赵峰

　　这几年,非是刻意,我尤其喜欢吃白饭。白米饭、白面条、白饺子。所谓白,就是先干吃原物,后吃那些捧场的帮衬,就是那些或荤或素的菜肴。吃惯了原汁原味,人也就重里子轻面子,再也不想费心苦力地舍本求末。正本清源,返璞归真后,好多看上去的简单不再简单。随便看哪里,眼里便会生出风景来。
　　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过饺子。饺子应该是最好吃的食物。馅里本身就佐料齐全,不蘸醋和酱油也好吃。醋和酱油一搅和,反倒遮蔽了本真,不仅原味没了,啥馅都不一定吃得出。马未都说过一种吃法,比较科学合理,先干吃仨,蘸酱油吃仨,最后再蘸醋吃仨。九个饺子,以现在人的饭量,差不多也就饱了,这样至少吃了三种味道。如果味蕾好,不狼吞虎咽,还能细细品咂馅中的绵绵无穷,万般滋味。
　　我小时候,只是没赶上挨饿,但也没大有东西吃,挑剔更是无从去想。饭菜,都是变着法弄上桌的,只有来者不拒,拼着命饕餮。吃窝头,要千方百计搞些咸菜就着,免得口淡,不好下咽。有点咸味儿,多寒酸的食物便不孤单,结着伴一起跳进胃里。那些年,除非吃国库粮的,粮本供应中有大米,庄户人家只能看着。记得邻村挨着狼溪河的地,种过稻子,收稻子后地里能落下一些,赶紧抢着拾了。带回家用木板搓下外壳,做一碗米饭,一家人分着吃几口。
　　平时还是以面为主,白面是副食,玉米、地瓜、高粱面是主食。那些年味蕾没见过世面,胃口鉴别力也差,别看贫寒,却识不得好歹。总觉得这些出身泥土的东西,都是夯货,粗鄙不堪而嫌弃。实际上,那些年的东西全是靠谱的真材实料。麦子、玉米不用细加工,用碾或磨子随便碾压一下,粮食那芳香就散射出来,令人迷醉。困苦的人辨识能力很低,认知就停留在果腹那层面上。所以,那些年的绿色食品很受委屈,实在明珠暗投了。
　　种花基本上选红绿分明、色彩鲜艳的,纯绿叶植物,开花色彩不浓郁的就不愿意栽植。家里墙壁上的美术作品,也多是大红大绿,挂书法和水墨画的都是有些文化的人家。后来习惯张悬国画和一些喜闻乐见的年画,都是印刷品。素描和写生,我就没见过。即使有,在乡下也未必有市场,大家都喜欢浓墨重彩。
　　我记事后,喝酒尽量多做一些菜,不管有多简陋。那时,想丰盛也不可能,家里来了客人,六个菜就是上限。多数时候,也就一个菜,甚至只有咸菜。但那时的酒和人一样,淳朴、憨厚、懵懂,不知何谓勾兑。最起码也是瓜干或高粱酒,工艺清一色酿造,也没有低度一说。动不动就六十二度,能号称半斤酒量就算很厉害了,一般人也就二两。嘴再馋想尽兴,瓜干酒也管不够,那些年粮食实在太少了。
　　再早的喝酒场面更小,独酌还是对饮,酒是真正的核心。传说只一根蚂蚱或油子腿能下二两酒,那近乎意,喝得纯粹至极。见过烈日下瓜田老人对喝,艳阳当空,就地而坐,一人一碗酒,就几个红辣椒。喝个酣畅淋漓,大汗淋漓。还见过端碗腌辣子,几口就能咕咚下两茶碗酒的。等日子好过一点,喝酒时炒盘鸡蛋或干炸个花生米啥的。酒馆里喝,标配也是猪头肉、花生米、二两老白干。伙计肩搭白毛巾,一个托盘全端了酒菜。客人悠闲坐下,不慌不忙,喝好了,喷着酒气慢慢离开。
　　古人喝酒,无从知晓详情,像李白那种性情,见酒不要命,估计不会吃菜的。竹林七贤,从画上见过,最能喝的刘伶搬个酒坛子直接对嘴狂饮,这是真喝酒,也是喝真酒。现在的喝酒,唱主角的实际是玉盘珍馐,名为喝酒,重头戏却是饭菜。若是请客,就一盘花生米或猪头肉,不会被当做情调,会被看成笑料。前期有个段子,笑话几种人:喝酒不吃菜的,光膀子扎领带的,自行车骑到六十迈的。除了光膀子扎领带有些离谱,其余正常的事反遭讥讽。
　　饭也如此,白米的好处不再多言。有次去超市买米,只剩下一种大袋包装,五十斤装的。以为是糙米,没有朱砂,红土为贵,也只好买了。煮了吃,居然好吃得要命,跟那些品牌米并无明显差异。那段时间像是有新发现一样,逢吃必白米。原汁原味,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不蘸佐料的水饺,不浇卤子的白面条,玉米面或小米面熬的稀粥,细细咂摸,食物的原香在五内荡漾。回归初心的感觉,特美。
　　人,年纪稍大,不再慕铅华,人际更注重成色。蟒袍布衣皆随性,聊得来就好。自吃下白米饭那天起,爱喝白面条那天起,白开水替代茶那天起,世界上的同类项就少了,余下尽是原汁原味。卸下面具,婉拒邀约,远离热闹,心静如水。不需要诗,不渴望远方,但常闻天籁。大了,很小,很小却无限大,原汁原味就是这般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