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吃渣

              　　 　　□牟民

　　入冬和开春,山东人喜欢吃渣,也叫扒渣。渣,一般是指用豆粕子掺和各种野菜、萝卜缨等煮熟的既当饭又当菜的一道美味佳肴。
　　一入冬,把刚刚收获的萝卜缨用绳子拧成一吊一吊的,挂在屋檐下阴干,青青的萝卜缨经时间打磨,变为耀眼的黄菜,备着来年春天好馇渣。立冬后无重活,村人开始贴地瓜膘,扒渣、吃地瓜,因劳累而瘦弱的身子会渐渐养胖。俗话说,吃了立冬的渣,大人孩子不呕也不拉。吃地瓜饼子、咸菜梗的日子里,隔三差五馇顿渣,换换口味,让没油水的肚子填得饱。开春后,馇渣的菜不但有黄菜,山里的各种野菜也相继而来,苦菜、荠菜、蒲公英、七七菜、黑蒿(饽饽蒿)、麦里蒿、水芹菜等馇渣更受人们青睐。
　　提前一天泡好黄豆,第二天抓适量黄豆搁进碓臼里,添少量水,一手抓住石杵子在碓臼里来回旋转。待黄豆慢慢研碎了,稍加一点儿水,再继续研,碓臼里处处有了粕子,估计研得够细了,用勺子挖出,接着下一碓臼。早年,每家都有一盘石磨,要磨豆粕子了,没有牛、驴、马拉磨,便自己捧着磨棍,一边转圈一边往磨眼里添泡好的豆子。豆子在磨牙的撕咬下,白花花地流出粕子来,一股豆青味儿勾起了味蕾的记忆。后来有了手摇小石磨、豆浆机,要吃渣就方便多了。
　　不过,渣的纯真味道莫过于乡间碓臼捣出来的粕子,在大锅里馇出的渣鲜气扑鼻、香味浓烈,就着芫荽、辣椒、萝卜剁碎加调料的老虎菜,大口扒上两碗,不用吃饭,十分熨帖。没有老虎菜,也要挑半碗自制的面酱,搅拌在渣里,经过面酱的浸染,渣的味道上了一个等级。
　　我退休后,居家侍奉鲐背之年的母亲,大鱼大肉吃腻了,便想吃得清淡一些。母亲知道我爱吃渣,晚上便泡好黄豆,第二天上午让我去剜野菜,馇渣吃。
　　第二天,不用一个小时,我便剜了一篮子荠菜,择去腐烂叶子,放水里浸泡,洗干净,控干水。最好先把荠菜焯水,烫个半熟,捞出来过凉水,挤去菜汁,这样口味更好。如果是新鲜的萝卜缨,要先浸泡,然后切碎、焯一焯,待凉透了,攥干水,把清气辣味儿除掉。
　　92岁的母亲坐在门口的碓臼前,双手握住石杵子把柄来回旋转。一会儿出了汗,她便站起来干,因为本就弓背,倒也不用特意弯腰研磨。我说,放着吧,我来。拿起杵子,转了两圈,杵子却磨在碓臼的上沿,压根儿没磨到豆子,只听哐当哐当响。把杵子往下使劲捣,可又旋转不起来。这小小的杵子,竟如此不听使唤。我鼓鼓劲,继续捣,手都酸麻了,却很少磨到豆子。
　　母亲说,还是给我吧。我站在一边,给碓臼里加水,给母亲擦汗。阳光高照,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呜噜呜噜的碓臼声,让我想起母亲抱着磨棍推磨的旧事。旧时的家庭妇女要靠长年累月的推磨压碾,备下一家人天天的吃食。推着推着,孩子大了；推着推着,腰背弯了。如今,已经满脸、满手老年斑的92岁高龄的母亲,竟仍然能够拿起8斤的杵子来回旋转,转它十几圈,吁一口气,再旋转。母亲的脸红红的,掩住了老年斑,仿佛眼前又是过去那个年轻的母亲。这是几十年熟练劳作的沉淀,几百次、几千次的记忆唤醒,力气不是最重要的,正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不到一个小时,一大盆粕子便研好了。我端着盆,闻着浓郁的豆青气,仿佛尝到了豆的清香。
　　母亲在一边指挥着我,生火,锅里舀上油,烧开,把粕子倒进锅里,添上适量的水,不停地搅动,别粘了锅底。直到把豆粕子烧熟,没了豆青气,掀开锅,一把把往里丢荠菜,一边丢一边搅拌,不要一下子将荠菜全丢进去,那样会涨锅,豆粕子和菜跳出来。荠菜丢完,盖锅烧开,稍一焖,然后,搁上盐,半个小时后,渣出锅了。
　　往日,东邻西舍人多,母亲馇了渣,总会这家一碗那家一碟地送去。吃过的人家都说,母亲馇的渣能当顿饭吃。
　　记忆里母亲馇的水芹菜渣最好吃。夏秋河边草丛里长着一片片绿莹莹的水芹菜,收工路过,掐一篮子,回家剁碎了,掺上豆粕子馇渣,那个鲜、那个香,说不出的美。或者把菜搁在盘里,撒上豆面、苞米面、调料搅拌均匀,放在锅里蒸熟,这是蒸渣,方便省事。蒸渣吃起来更烂糊,适合没牙口的老人。
　　有一年春天,家门前来了一个讨饭人,母亲正好馇了一锅荠菜渣,熥了几个苞米饼子。母亲拿了一个饼子给讨饭人。讨饭人闻着渣味儿,说:“再给点儿菜吃吧?”母亲给他舀了一碗渣。讨饭人蹲在门口,几口就吃完了,抹抹嘴说:“这渣真好吃!”母亲再给他一碗,说:“路上吃吧!”过了半个月,讨饭人熟门熟路地又来了,羞涩地问母亲:“大婶,您馇渣了没?”母亲摇头。他抿一下嘴说:“您的渣真好吃。”
　　七九八九,荠菜根儿正嫩,馇渣吃正是时候。吃一碗,清去肠胃里的油腻,脑清目明。待出九了,荠菜芽儿冒头,根儿便咬不动了。清明节前,苦菜满山,连根带叶馇渣,可败火消炎。过去,吃荠菜、苦菜、蒲公英等野菜渣,是求填饱肚子。如今,越来越讲究养生的人们喜欢渣,是求健康。一过完年,超市里、早市上便有了野菜的身影。它们不再是苦涩的象征,花开芳香,根叶是宝,吃起来满口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