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意
准备去千佛山赶庙会，小五说，那是老年人才去的地方，你也去？
要去啊。王维说，遍插茱萸少一人。我若不去，岂不真要少一个，我那么喜欢他和他的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长啸长啸，啷哩个啷啷哩个啷……要去，要去，我正唱着小曲去。
进千佛山正门，山上转一圈，人们多半随手拿着些东西，吃喝玩用的小物件，半袋山楂、柿子，或者花椒核桃，也有小孩子吃糖葫芦，我双手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瓤地瓜。虽不见王维的茱萸，但菊花可是开得正好，看茱萸要到泉城公园去才有。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兄的一句诗，正是唐时重阳节之标配——佩茱萸、登高，外加喝菊花酒。这天，妇女儿童都要打扮齐整，手臂佩带茱萸，要好的人则制成茱萸囊挂身上，男男女女一起去登高望远赏菊吃酒。那茱萸之味，香气好浓烈，茱萸自有芳，不若兰与桂，我闻着跟花椒味儿有一拼，很邪乎的一种香气。红是耀眼的，味是烈性的，在秋日里，做护身铁甲，是祛邪避恶一等一的高手。
当然，骑白马的不一定都是王子，也不是所有的茱萸香味都这样烈。叫茱萸的植物，有吴茱萸、山茱萸之分。北方多山茱萸，属山茱萸科，果与叶均无特别香味，不过，果红得是相当艳。南方多吴茱萸，芸香科植物，气味辛烈，果亦红艳，比山茱萸果略小。我们总是傻傻分不清。不过，若说佩戴此物以避邪的话，那就应该是吴茱萸，好比端午用艾叶，那气味也是一个辛烈了得。端午采的艾叶，不舍得扔掉，放到现在，过了夏秋两季，轻轻薄薄的灰白叶子，拿起来闻闻，还有香气，真好风致。
重阳节佩茱萸习俗，在元明后就没落了，只赏菊一件延续至今。不过，此天此地，还是亘古如常。我沿着千佛山走走，那花那树长在山间地头，才有一段超然的气质。泉城公园的茱萸依然是千年前的艳红，佛山赏菊的主角菊花也娇娇嫩嫩还是原来模样，都是绝佳的。
王维曾在山西老家弄过一个茱萸园子，据专家考证种的是吴茱萸，可能唐时北方还没有这么冷，不然现在北方怎么少见吴茱萸，就是山茱萸也并不多。第一次见到这厮是在植物园，孤零零一棵，树上挂牌写了名字，我站在树前愣了一回神，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原来你这家伙长这样啊。
那是十年前了吧，现在这地方，已成一片茱萸林了，少说也有几十棵了。秋阳从枝桠间照过来，光打在茱萸果上，晶莹得像一小团红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曾经念过的诗活过来了，曾经念诗的时光活过来了，那时青春年少，闲愁万种，岁月正长。
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在书里念过的东西，尤其是少年时，等后来长大在现实中遇见，总有一种特别的情结。无论是人或物，总是想要对着人家说一句，哦，原来你是这种样子。
第一次见到西洋接骨木时也是这种傻样儿。安徒生童话《柳树下的梦》，是他的自传体童话，讲一份注定无法得到又不可分离的爱情，看了让人缠绵悱恻。开头部分是这样的，“在这样的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另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老柳树。”好了，柳树太常见没新鲜感，我把人家这份无望又美好的爱情，全记这棵接骨木身上了。所以，第一次见了西洋接骨木，不禁惊呼，好啊，原来，你在这里。好像书中那无望的爱情，终于找到了结局似的，叫人长长吁上一口气。
今年秋天听一个传统文化的讲座，见到金错刀，我也几乎要跳起来。你可记得金错刀？第一次读到张衡写的《四愁诗》，我着实吃了好几惊，对着诗问了好多遍，这是科学家张衡，发明地动仪的那个？没错，这个心目中的科学家，好深情啊。“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啊，美人赠我金错刀，那时我就日思夜想这金错刀会是何等俏模样，及至这次见了才知，错是古代一种制作方法，把金错进刀背。我把刀拿在手里，真想舞它一个日月共明，琼瑶遍地。
对茱萸，我也是这种文学情结吧。从千佛山庙会出来，穿泉城公园，过英雄山，迤逦而行，天要暗下去了。走过人行道，成排的雪松暗绿的枝条，像鸟的翅膀似的，要将人拢进怀里。树下传来一阵萨克斯，吹的是《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悦的序幕……邓丽君的歌，清新的调子，越过雪松的枝枝桠桠，传过来，又向上飘去，听着恍如隔世。我慢下来的脚步，正走在大唐的某时某处，茱萸散发香气，菊花酒斟满杯……
秋寒，胃里不舒服，正吃的丹桂香丸里，就有吴茱萸的成分。据说，山茱萸果肉更强劲，十全大补丸和六味地黄丸里都有它的身影。矫情如我，又伤秋若此，来一枚十全大补丸补补，如何？
茱萸君，到姐的碗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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