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的实习是我人生苦旅的又一个霹雳。在一个春姑梳柳，燕子剪雨的日子里，我背着行李卷儿去茶菴铺普查小组报到，途经沅陵与桃源二县交界处，公路盘纡窄小，两车相让时路外边这部车被里边的车挤翻，带我从三丈高的陡坎滚落溪渚的沙坪。车打了几个滚后依然正摆。我虽压在车下幸亏没被车轮碾着，只是背包上的脸盆被车轮压庯，我的身子负压挤进沙窞（音：dàn但。义：深坑）里无法拖出。公路部门从沅陵车站调来起重机吊起汽车，将我从沙窞中弄出，抱至小吉普上送去湘西钨溪的钨矿医院。进院六天中一直昏迷不醒。医院对我的伤情采取了许多应急措施。当时医务人员在“为人民服务”、“救死扶伤”口号的激励下，是今非昔比的。那时工作质量是第一流的，治病疗伤是第一位的。每个医务工作者都受“病人至上”的驱使，工作勤勉、谨慎、细微、投入、亲和。往来病室，白衣帛炎 帛炎（音：chān chān掺。义：衣衫飘动），病人尽管沉疴难忍，极为痛苦，但对医生心中却无半点袃剻（音：chàikuǎi菜块。义：嫌隙不快），常感激洟泪。我进院六天不能讲话，腹腔内积了许多压死的淤血，用的是扫血药。生命几经垂危，硬是湘西钨矿的白衣战士把我从黄泉路上追了回来，使我化险为夷。七八天我还不能张口进食，靠打点滴中参和营养药物维系着我的生命。十天后，淤血基本扫出，我能轻微发音，稀酏（音：yǐ以。义：粥）糖水都是护士阿姨汤匙喂。这些护理人员有的像仁慈媞媞（音：tí提。义：安详）的母亲，守在我床前安慰我，讲故事或笑话使我开心；有的像大姐姐逗小弟弟，摸摸脉，探探额，作个鬼脸使我乐以忘痛。有个护士姐姐会唱歌。她来给我换药，见我捂在被窝里哭，她掀开被子擦干了我的眼泪，换了药后问我：“你在学校喜欢音乐吗？”我轻轻地回答：“喜欢女同学唱《采茶捕蝶》、安徽的黄梅戏、湖南的花鼓调。”“我给你唱一段你听不听？”我带着眯眯笑回答：“听。”她唱的是《天仙配》中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的音色很美，在空荡荡的病房盘旋、悠荡，比母亲哄儿的摇篮曲更轻柔、更清婉、更安详、更和悦……真乃玉喉窱窱（音：tiáo条条。义：婉转悠扬），恍惚似凉风拂入了我的心坎，使我恬然受。她走了，懙懙（音：yǔ与与。义：行动安静）地走了,美也带走了,快乐也带走了。留下的是单独病房的清冷、寂寞、无聊、空虚和我遍体鳞伤针砭般的疼痛。
窗外的女桢在原来深绿的老叶柄丫杈里又长出了五寸许长的嫩黄新叶。自由自在的小雀儿追逐着在金色阳光照耀下的女贞树间戏谑翻飞。柳丝拂着窗帘，知了“死焉……死焉……”地噪个不停不歇。仰卧病榻上的我，凝觑着天花板，听钟摆嘀嗒……嘀嗒……一分一秒走过。我享受着我身躯痛苦的自由。卧床身不能翻，大小便都要护士小姐端接，自己的脸皮也没了。像一具僵尸般任人摆弄。不同的是一对没有眢枯的眼睛却还能转动，暗下却还能挤出许多辛酸的泪水。有时“目眴（音：xuàn绚。义：目摇）转而意迷”。护士给我弄来个铜铃当传唤器。当我需要救助的时候，摇铃就能唤来援助。在当时传感信息落后的年代，这确是一个科学办法。
我一个人单独静处病室的时候，思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海阔天空地不知想了好多好多。想到出世为人，真有死的悲哀，生的留恋么？生而死，死而生。生不知所以来，死不知所以去。强、橫、蛮、霸四者，难道来了就忘了去么？何谓净土，什么极乐，死生隔世，只要不上铜臭天，不入枉死城，于愿足矣。
我旧时的同学，他们正在高级的黉门里温着蟾宫折桂的梦。多的是伙伴，求的是新知。处芝兰之室，翰墨的芳馥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处鲍鱼之室的我，虽不愿自甘堕落又怎么能够救拔呢？我为什么应该膺惩，为什么要受人家詈语謣（音：yú鱼）言的羞辱！为什么要他之外国地奔波、受苦、受累地去求索？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母亲！我也有份呀，我不是私生子，也不是继崽，大家庭为什么容不下我？母亲为什么不疼我？我不觊觎什么，只要能与同胞平等就够了。真的？！行为不随俗就要被人挤倒么！为什么梼杌（音：táo wù桃务。义：恶人）者却能捷足坦途？我这颗大地的小草也能组合集成离离原野的绿氍毹呀！为什么苗叶没长足却早早地裹腹了螟蟘（音：tè特。义：吃苗叶的害虫）。造物主不公平，社会有病态，您为什么让我去詟（音：zhé折。义：怕）惧强权？母亲呀，我也是您身上的肉呀！
湘西医院的180天不知是怎么度过的？要揍屄崽仔的张永清，加顿号“反对打倒右派”的李正南，此时你们又在哪里。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否有你们的站脚地？我只要一息尚存就想念你们。
在伤势好转，情绪抑郁下，我的第一封信写给了我的童妻娇度。
我自入中学到毕业流入社会这段时间，她由我的两个兄长送入完小读书。由于她有较高的天赋，具有一定的艺术细胞，能歌善舞，又长得腰嫢（音：guī规。义：细而美）发鬘（音：mán蛮。义：秀发），被选入区文工团。由于她的持操疏于荌嫇（音：yīng míng英明。义：小心），引起社会闲言流布，实际上，我在娇妹的眼里已是一只失巢的鸒斯（（音：yù sī玉思。义：寒鸦），已经造成了我们情感的轇輵，这是我在湘西挥泪写给她揪心的尺牍，劳燕起飞前伤心的一瞥：
娇度：失去的早恋不可能回来。可是在我的思念网络里缠缠绵绵，缱缱绻绻，理不清头绪，抹不去痕迹；闭上眼睛，模模糊糊的好像看见你向我走来的身影和那浮起的一圈圈的笑靥，流露出无比的风情，散发出一个女人不造作、不包装，原汁原味，不可言喻的魅力，成熟女性的沉香尽情展现在我的眼前。本来嘛，失去的就失去了，有缘不须捔（jué）挽，捔挽不是有缘。绽蕾向着苍穹只是芳怀的敞露，落英浮于流水很难有几个潭水的潆洄。汀滢的水面芳华飘得很远。纳于瀛海，渺渺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寻萍踪！
不是你的婀娜多姿使我难于忘怀；不是你的妩媚姌袅（音：rǎn niǎo染鸟。义：细长柔弱貌。）使我百倍的留恋；更不是你姿容婉娈（音：wǎn luán晚兰。义：年少美好）身段的纤柔勾起我许多的牵挂。
娇度：你的清纯、姽婳（音：guǐ huà鬼画。义：娴静美好貌）；你的无邪天真、你的魅力的温柔、博大、温暖、化解抑郁的风骚；你的无须修饰的内心的温良，外表的嫽妙（音：liáo miào辽庙：义：俊俏），或许是我萦念你的一丝理由。许多东西看来平常，斟酌深邃，往往匿在内心，不涾（音：tà踏。义：溢出）言表。随着时间的流失，对你的品味更有别样的滋菾（音：tián甜，义同甜。）。你像黄丝茅氹山上的栀子花白而大朵；像荒原的苦菜花洁聚而细密；像竹篱上的牵牛花攀爬而挺举；像灌木丛中的荆棘花刺护而卓荦（音：zhuó luò卓落。义：姿貌不凡）；像广袤原野的百合花，喇叭向着四野而不高抬自己去叫卖皭晧（音：jiàohào叫浩。洁白、光明）和娇俏。你开得祥瑞、晶莹。在山上、在草地、在篱藩、在木丛……不与百花争沃土、抢高枝、斗艳丽。独自婠妠（音：wān nà弯那。义：体态丰满美好）、静静地开在荒野。不求蜂顾，不祈蝶迷，不冀人撷（音：xié鞋。义：摘取）。风来叶展，舞的是你帛炎 帛炎 的裙衫；你放得自然，你绽得清幽；你皘（音：qiàn欠。义：白色）在山岭，阳光抚摸你；你怒放花苞，清风与你接吻。蓝天是你撑开的伞，白云是你的幞头，百鸟是你的伙伴，绿草是你的窠铺。你在我脑海里留下了馨香一瓣，是我记忆飘荡的一片锦绸。
黄丝茅氹那古椆木下，依稀还有我们的身影。那婆娑的梅林里依旧留有我们品梅的韵味。氹里那块茶园我们同手采摘过的茶蔸长得蓬蓬松松，风一搡，绿叶叠叠挨挨好似我俩当时拥抱的窃窃私语。楼上我们双栖过的那间矮小的住房虽然不复保留，但我们搞笑的风度、我们相狎的袅娜、我们欢乐的婘媺（音：quánměi全美。义：优美。）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中暑假放学，路经新化圳上给你买的红绸带，扎在你长长柔柔魆黑辫上的蝴蝶结，就像两只翩翩飞落婑鬌（音：wǒ tuǒ我妥。义：美好的发髻。）上的红粉蝶儿，美过杜鹃的流艳。激动得我俩的心房好似弹着叮咚的弦。
忘不了放假归来，你走近我身边，带着一脸醉人的微笑，轻声地说：“哥！您可回来了。”随手递给我一盏香茗，嫣然地飘走。
忘不了我们在茶山湾守野猪棚子里的梆声，向山林宣告我俩的存在，在包谷林月影下依偎的温馨。微风推得玉蜀黍的剑叶窸窣地作响，星星还向我们眨着眼睛。
忘不了我陪你去渠江演《卖花姑娘》，小划子在资水急流中駊騀（音：pǒ ě叵恶。义：摇头、摆动），你扯着我的手在你腿上揉搓。其意切切，其情柔柔，简直可以听到你我心声的卟咚。天上飞动着薄云，月亮穿行云朵，流泻的光辉一片灰蒙，演出的伙伴们才没有发现我俩的暧昧朦胧。
忘不了我在你家偶感风寒，你从平口卫生所夏益霖先生那儿撮来中药给我煎服，扶我轻轻地躺下，给我盖上被子，用温热润滑的纤纤小手，摸着我的额头说：“服了药，躺下，憩一会儿，很快就会康复的。”
忘不了当时没电，入夜，你找来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就像你细瞇的水灵灵的眼睛留在我的床头闪闪。你妈要你上楼安歇，你却说：“哥有病，刚服过药，长夜绵绵，缺人侍候，叫我怎能放下心头？”不管三七二十一，闩了门，伴我侍床头。
忘不了送我返校在塘甲里沙渚上，拨弄着白沙，柔声细语地嘱咐：“望君学业有成，鹏程有路。”怎奈我不争气，反右一场灾祸，毁了我折桂的梯子，卷入了浊流的漩涡。
曾记否？当时我们信誓旦旦：你是水，我是鱼。我在你的水里穿，你在我的身上濯。鱼儿需要水，水动鱼儿波，水乳交融才快活；你是翔翥（音：zhù注。义：高飞）的鸟，我是树杈，鸟飞再高再远要歇落，丫杈待你交颈宿。
人在世上，并不要得到许多。一朵浪花的掀起，一刻清风的抚摸，一声会心的微笑，一句真诚的问候。只要透支出的是心声，比啜一杯芗茗，比饮一杯甘露还菾美许多。
对于你的美媚，我没掌握好火候，结果被燃烧。腾起的紫烟飘到了他山的角落。百灵鸟飞了，栖落他枝，笨鸟尾追是没有结果的。只好整理巢穴，待霁日他鸟的投林路过。我们旅途的南辕北辙，应归咎到缘分、归咎到少不更事、归咎到求学而没有禄位、归咎到文字狱，翻书招灾，斩断仕途。归咎到孊艳引权奸的入侵，野火烧了绿洲。香涾闻者聚而生非，旅远迷途而难归，又加之予为生计奔波，常使孤林空寂、守巢雌鸟彷徨孤悽而择柳暗花明的闹林降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怎么能够追悔？林子在，鸟会至？可惜槁木已成灰。
人有未来，把希望寄托明天，这是常事。未来来不？
人有奢求，奢而去求不如不求，就让潮汐自涨自落。
娇度：我们虔诚、倾心地爱过。蒲公英风吹了，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壤，不管贫脊与优渥，只要具有水份与光照，就坚韧自然认可。莫让故林再守寂寞。
娇度：这些晦涩的文字，虽没个嚼头，它是沸腾的血和着激越的情感写在茫茫红尘半页残纸上的恨与爱、对与错。是兄嫂对你的绮念，是妈妈对你流泪的寄托。是我们镜花水月已晴空的日暮——难道而冀花落月残的破晓？！
恨天之涯、海之角、人之心、地之隅，聚散无常，阴晴无定；掳掠频临，掺和太多，混混沌沌，昏昏噩噩。
回首同学少年，醉醇浓而饫香，情之切而泛美。藏一片红叶于心头、于枕下、于抽屉，在寒梦里温习无尽的诗意吧！
缘聚缘散都是缘，念缘有缘结善缘。缘到原来缘不尽，夕阳红里落日圆。
出院了，医院的建议书写着：不宜地质队爬山涉水的工作。脊椎骨留下了后遗症的我，地质队的饭碗打烂了。负笈等身的地质书籍付之一炬。也好，造山运动不用再造，折褶来折褶去，折褶了的人生不需再折褶了。母亲总会有想起我们的时候，不会把“右”边的儿女群不管。马路口煤矿不景气，我是不能回了。伤痕累累的我，18岁虽是火红的年华，却老是遭大雨的浇灭，燃不起焰火。后来我被安排在安化县工业局，与矿业小组的欧阳烈、汪程祥在一起。这两个老兄把我当成小兄弟。和他们一起，每天都有许多乐子。尤其是欧阳烈兄，他当过兵，有兵的帅气。他见我老是谨小慎微，说：“小刘，走路要这样，挺起胸部，毕挺得像堵墙。眼睛毕直地瞧前面。提脚有劲，一脚一顿。踢哒、踢哒，充满虎气和冲劲，只管向前。你不要让路别人，别人自会让你。小刘，你别小看了走路，走路也包含着奥妙的处世哲学呀！”一体会，欧阳烈兄的话是弥足珍贵的。所谓好汉子当大无畏，指的是作人的精气，劲气，虎气，精神靣貌应该昂扬向上，不示弱于人。又何尝不是呢？
我的身体没恢复元气，没干多久就病倒了，体内的压伤隐隐作痛。局办公室的××娘子说：“弄个年青的病壳子到局里吃闲饭不说，还要倒贴医药费。”肖明朗在局里不知担任什么职务，虽晤过几次面，个子高高的却显得很秀气。一接触，觉得蛮有人情味。他怜悯我，通过委婉的缠磨，从办公室××娘子手里开出了我去干部疗养所的介绍信。后来欧阳烈兄告诉我，肖也是某工业部门反右后下来的。一提到个“右”字，我却感到寒濪（音：qìng庆。义：寒冷），右派坏不坏，我是不敢说也不愿意说的。在单位里常当下饭菜是极平常的，也是时代公理认准的原则。“地、富、反、坏、右”，人间无去路，这是天条呀，不过我想，肖是另当别论的。我感谢疼我的这个东箭南金（成语：比人品高尚，人才优秀。）的老右哥，左右分群的时候，我们有缘分到了一起，对我来说是三生有幸了。
安化工交部吕部长据说是个南下干部，见我被局里歧视，疗养所出来后，找我谈了话。他对我的处境和苦况十分同情。说：“小刘，你是个有造诣的文化青年，是根刚出土的苗苗，应该在雨露阳光里茁壮成长。只可惜你这根蕻子太嫩了，缺乏绵劲，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你跟××婆娘尴尴尬尬，在局里难以呆下去，我跟柘溪电站人事科孙科长联系了，调你去电站工作，那里需要文化青年。斢个环境，心情会好些，元气也会恢复得快些。”我的眼里含满了泪花。多好的领导呀！人性、人权这个东西在有良知人的心坎里还是存在的，良心不是所有的人都泯灭了。久违了的张永清、李正南、李四光、湘西医院护士姐姐们、欧阳烈、汪程祥、肖明朗、敬爱的吕贵和部长，你们是如来庵里的活佛，是慧眼觇世的尊者，我这个被你们救拔过的时代弃儿的心坎里镂着你们闪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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