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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 “黄旗”与“花旗”

生活在19世纪中叶岭南的市井人物,倘对现实有那么一点点不满,对秘密社会、团体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几乎不太可能和天地会、或天地会变种的五花八门堂口绝缘。

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是信奉拜上帝教的,认为天下只有一个“帝”——天父上主皇上帝爷火华,自古至今只有一系君主——“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洪秀全,以及被他过继给天兄耶稣、从而兼祧“哥朕”(耶稣和洪秀全)的“代代幼主”;而天地会则崇拜五花八门的神祗,可以说有很多信仰、也可以说没有信仰,认为唯一合法的帝王世系,是明代朱姓帝王的嫡系朱某太子(究竟是几太子,不同派系的天地会可能还要争一争),如果说在“天上”即信仰层面,上帝教和天地会尚可勉强相容,那么在“地上”即谁是皇帝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两派可谓水火不相容,照理不应有甚瓜葛才是。

但事实上却正相反:“长毛”自始至终,就跟本应被他们视作“邪教”、“反贼”的天地会眉来眼去,纠缠不休。

目前所能查到、太平天国正面批判天地会的资料,只有洪仁玕假托洪秀全,在《太平天国起义记》里指责天地会不能应时而变,不懂得如今应“努力开创新朝”而仍想着反清复明。并抨击了天地会内所流行的某些秘密社团陋习。但这份资料并非直接源自太平天国内部,而是由当时远离太平军、客居香港的洪仁玕转述,这位转述者素有“为尊者讳”、为“革命宣传需要”而任意剪裁修饰历史,尤其编造洪秀全父子“神话”以抬高二人的“光荣传统”,这番话是否真是洪秀全所言,恐怕只能打个折扣。

而太平天国自身的官样文书中,几乎没有直接指斥天地会及其宗旨的文字。《金陵杂记》中收录了一封东王杨秀清1853年定都南京后写给上海小刀会(天地会分支)首领的诰谕,尽管这份诰谕用上级命令下级的口气,让后者“识时务者为英雄,知进退者为俊杰”,承认洪秀全是君主,并含蓄责备后者“率众来归”太晚,但并未指责其天地会背景有什么不妥,反倒用“高官显爵”加以鼓励。这封诰谕是杨秀清听了镇江守将、冬官正丞相罗大纲汇报后发出,罗大纲本身是天地会出身,和小刀会中“广帮”首领素有渊源,杨秀清作此表态时,自不会搞不清小刀会来历;1854年,杨秀清部下在杨授意下编写了一本“政治学习材料”——《天情道理书》,其中谈到1850年底金田起义之初,天地会“艇匪”大头羊张钊等先降后叛的事件,并引为反面典型,但文中只谈及张钊等人不遵守上帝会“十天条”等纪律的劣迹,并未直接将其天地会身份视作“原罪”。

相反,太平天国官书中,甚至直接肯定过天地会的宗旨。

1852年在广西永安州,以杨秀清、萧朝贵两位军师连衔发布的《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中说,“况查尔们壮丁,多是三合会党,盍思歃血洪门,实为同心同力以灭清,未闻结义拜盟,而反北面于仇敌也”。“三合会”、“洪门”都是天地会的别称,“壮丁”则是清廷临时招募的非正规军,杨、萧所针对的,是原有天地会众身份,却应招加入清方的“壮丁”,所谴责的,是这些“壮丁”对“歃血洪门”、“结义拜盟”的背叛,顾名思义,“歃血洪门”和“结义拜盟”本身,则自然是值得肯定、称赞的好事。

太平天国对天地会众采取这种事实上接纳、包容的态度,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姿态。

首先,天地会从清初开始活动,在两广根深蒂固,上帝会信徒中有不少同时也是天地会信徒,如洪秀全第一次去广西传教时就跟随前往的堂兄、后来封为恤王的洪仁政,被俘后的供词里就说,自己因为“拜兄弟”(参加天地会活动)被团练烧掉了住房;洪秀全的许多亲属,如姐夫钟芳理和几位女婿,也都和天地会有瓜葛。

其次,天地会和清方冲突历史悠久,拥有一大批善战精悍的核心会众,这是从宗教团伙刚刚演变,主体是普通农民且拖家带口的上帝会众所望尘莫及的。早期被俘的太平军士兵覃汉阳就供称,在永安州期间,太平军打仗“全靠”罗大纲、陈得清、吴七三部,罗大纲本人是天地会老将,陈得清是天地会大头目陈亚贵的弟弟,吴七在永安州战死,身份不详,但诨名“四王爷”和籍贯广东惠州等线索,表明他多半也是天地会头目(上帝会众不会自称“爷”)。和清廷相比,太平军一直处于弱势,自然不会将天地会众这支语言相通、知根知底又骁勇善战的盟军拒之门外。

第三,天地会在太平天国兴起时恰遇到诸多麻烦,又对太平天国始终存在一些“美好的误会”。

金田起义时,广西虽然号称“糜烂”,但主要的“匪患”并非一开始仍罩着合法面纱的上帝会,而是早就被清廷打入另册的天地会,不论是中途病死的林则徐,还是李星沅、周天爵、向荣,最初领受的使命,都是剿灭“会匪”,将各路天地会当作主要敌人。当时席卷半个广西的“来土之争”,清廷助土抑来,而天地会多数堂口又因宗族关系站在来人(客家人居多)一边,导致其在广西难以容身。上帝会虽因初起缺乏战士,但组织严密,后勤体系相对完备,对走投无路、又不愿降清的天地会众,无疑是个好去处;1852年太平军进军湖南,正逢当地天地会纷纷起事又被各个击破,声势已十分浩大的太平军,自然是这些天地会堂口的希望所在;1855-1856年天地会围攻广州失败,许多会众流落到江西一带,此时太平军却如日中天,“花旗”这支成建制的太平军中前天地会系统部队,正是在此时编成。等到了后期,太平军固然势弱,天地会的日子也同样不好受,两家继续“抱团取暖”直至双双转回昔日的秘密社团状态,就更顺理成章了。

对天地会方面而言,上帝会“拜上帝”本身不是什么问题,事实上天地会对宗教持开放态度,许多两广天地会众为了和洋人打交道方便,也信奉了“洋教”,如前面提到的罗大纲,理论上早就是基督徒(甚至可能比洪秀全本人都早),让他们拜上帝并不困难;由于天地会自称“洪门”,会中大首领为了保密,常说“原姓某,改姓洪”,洪姓经常被作为大首领的号召使用,而洪秀全恰好也姓洪,太平天国初起时又刻意对洪秀全姓洪的来历含糊其辞,导致两广和江南许多天地会流派误认上帝会是天地会的分支之一,是同属一源的“洪门兄弟”,在融合方面自然少了许多障碍;此外,由于历史传统,天地会起兵时,各堂首领除非以“朱某太子嫡传”自居,通常只称元帅、将军,不称帝王,这也让他们在和上帝会合流时,省却了许多麻烦。

不过上帝会和天地会终究是“两码事”,在洪秀全心目中,“黄旗”(上帝会众)和“花旗”还是内外有别的,“黄旗”是“自己人”,“花旗”则只是盟友,是“游兵”,可以任用、笼络,但不能完全信任。

事实上,“花旗”本身,也是要分作三六九等的。

1855-1856年间在湖南、江西等地成建制投入太平军(包括此后类似情况下投入)的天地会众,如李鸿钊部、周春部、陈荣部、林彩新部等,他们是真正的“花旗”,被授予和太平军其他部队完全不同的花色旗号,一度连官职体系和部队编制也另搞一套(一队的主将称“队将”,以殿左、殿右加数字编列,队将以下设先锋,以中左右前后加“某忠”称号编列),是一望而知的“非嫡系”,从俘虏供词看,直到1860、1861年还经常因为那面花旗而遭“黄旗”排挤,等天京陷落、“黄旗”灰头土脸,实力相对完整、又有传统的秘密社会归宿可去的花旗则扬眉吐气,趁机报复。

在“花旗”成建制加入,并正式被授予旗号、编制前,也有许多天地会人马归附太平天国,比较出名的除了罗大纲外,还有后来做到右军主将、襄王的刘官芳,被杨秀清认为义兄弟、后来做到中军主将、悫忠军师辅王的杨辅清,后来做到殿前春分副侍卫的李能通,后来做到总制的黄生才等许多人,这些人并没有被单独编为“花旗”,而是和普通太平军一样被列为“黄旗”,本人官爵、所部编制,都和正规太平军如出一辙。

但这些天地会系统的“黄旗”,在太平天国上层眼里,其实是“亦黄亦花”的另类:在其它“真花旗”面前,他们是“黄旗”,像前面提到的李能通在守江西袁州时,就和“真花旗”黄毓生部不和,其上级因李部系“黄旗”而加以偏袒,后来李能通叛投清军,黄毓生却血战至死,“真花旗”为此将“黄旗”奚落了很久,这个例子表明“天地会黄旗”在和“真花旗”相比较时,是被视作“黄旗”一类的。

但倘是和“真黄旗”相争,就是另一回事了。罗大纲在太平天国起兵之初,可谓主力中的主力,但官爵始终比嫡系差了一大截,和他功劳相若(初期远不如他)的林凤翔、李开芳,比他功劳小得多的吉文元、黄益芸,后来的官运都比他亨通,他则因“不得王侯”而始终怏怏不乐,差点成了清方反间计的牺牲品,至死也未能封侯。另一位著名天地会头目刘官芳,在天京事变前也一样混得灰头土脸,直到顶头上司、“真黄旗”韦俊叛降清方,他才总算熬出生天,继承了韦俊留下的右军主将封号。

当然,“假黄旗”也并非只吃亏、不占便宜。多部时人记载表示,罗大纲等部在军纪上享受“虽不法亦不问”的特权,以至于同样是广东人、其中许多人也是秘密天地会众的清方辅助武装“潮勇”,在湖北半壁山被打败后,都甘愿投入纪律松弛的罗大纲部。不过这一“特权”同样表明,“天地会黄旗”在“真黄旗”心中,始终不是纯粹的“自家人”。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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