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殷 波
内容摘要：在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手工艺在人类生产生活中所处的位置及具体作用存在差异。但作为心手相应的感性实践，作为人最本质的创造力表达，手工艺以其包含生活的经验、生命的情感、社群聚落的维系纽带等，具有恒常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在机械化、信息化、智能化等技术不断革新演进的过程中，手工造物中的心与物、人与自然、个体与社会、当下与历史的交融建构，呈现出不可或缺的意义。不断去认识和反思手工艺的本质，也在于认识人类生命生活的本性与本真。
关键词：手工艺 文明 意义 经验
手工艺曾是工业文明之前人类社会漫长历史中最基础的制造方式，至工业革命起，受到极大冲击。由于不同于大工业机械化生产，主要运用人力和手工工具；不同于工业生产的精细分工，往往由个体独立完成从设计构想到成品制作的全部流程；也不同于工业产品的规模化和批量化，产品往往具有差异性甚至唯一性；手工艺因此作为生产方式而基于效率上的差异在极大范围内为机器工业所取代，同时，也作为人之本质创造力的表达与实践、作为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在更具人文属性的文化和艺术领域得到保护和发展。正如手工艺在世界范围内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内容，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也继17世纪至18世纪与“美的艺术”分离后再次进入艺术的创作、欣赏和教育领域。工业文明的机械化生产工具以及能源动力革新给作为生产方式的手工艺带来打击，同时也使手工艺的人文本质进一步凸显。可以说，从游猎、农耕到机器工业以及当前的数字技术、信息化发展，手工艺在不同的文明发展阶段和工具文化语境中存续，虽不无冲击但其本质意义不断被发现和发扬，由此保持并彰显了手工造物所具有的人的本质创造力，不断构建和实现人的感性生命体验，承载族群的历史记忆与文化认同，总之以心手相应的方式实现属于生命、属于时间、属于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感受体验和创造表达，由心及物并由物抵心，具有不可取代的意义和价值，即使当下数字技术及数字化工具疾速发展、广泛渗透，手工艺也于磨砺中保持并凸显最本质的作用与意义。
一、承载生活的经验与记忆
手工艺是一种生产生活经验的凝结物。在与渔猎、农耕相伴的手工时代，人们不断发挥能动性和创造力认识周遭环境、利用周围物产，因材施艺制造满足物质之用、精神之需的物品，由手工造物而形成了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物的综合联系，构成了具有地域特征、族群特色、历史阶段特色的经验体系。随着机器动力的广泛应用，实施精细分工的社会化大生产，手工艺不再是男耕女织般生产生活中的普遍存在，广大劳动者参与社会分工和产业流程的具体环节，虽在通识教育的阶段学习构建科学化的知识体系，但在日后的生产生活中往往专精深耕于具体领域，不再像手工艺造物那样不断探索积累关于天时、地产、物用、人需等完整的经验。手工艺因此更加凸显出经验传统的意义，包含属于历史、集体和感性生命的经验，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手工制陶
举例来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计算机依靠大数据和算法技术迭代发展而能无止境地对某种手工艺的技艺构成和物态特征进行数据化分析处理和自我学习，并在此基础上实现智能化的仿制再造甚至创新创作。但即使利用大数据和算法能够精准捕捉识别某种手工艺的风格特色，并通过智能化制造进行复制再造甚至创新演绎，与人之手工的创作制造仍存在根本差别，因为手工主体的生活阅历、情感体验、观念意识、价值判断以及趣味追求等是机器基于二进制语言的计算学习所不具备的。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以及“功夫在诗外”的实践体验和关联性意味，是为了学习而学习、为了艺术而艺术所难于实现的。由工艺主体之人所投射融入、表达传递的真实生活感受，包括人间的悲喜、心头的波澜或者对于材料本身的态度、对于工艺的理解等，有温度，有碰撞，有共鸣，具有人之为人的属性。因此技术发展工具革新，机器纵能被赋予人的智能并参与到物质生产中来，但基于现实生活的遭际感受、人生悲喜在人、机之间并不相通，手工艺中人的肉身体验、感性存在、难以磨灭的记忆等都是其内核，是机械化以及数字技术加持的智能产品所缺少的维度和内容。
从这个意义上说，手工艺传承的意义也不只是从技艺保护目的出发的工艺技法本身的传承，更是一种文化经验体系的传承。包括如何认识自然，怎样体会物的情致，如何在四季流转、昼夜更迭、草木荣枯中感知刹那与永恒，认识缺憾与完满，以及何为美、怎样创造等。中国的传统手工艺作为经验体系和文化记忆经历了数千年的探索和诠释，无论外在的技术和工具怎样发展，这一诉诸心和手的文化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二、表达生命的体验与况味
手工艺虽不同于纯艺术，具有生产、物用的功能属性，也有着历史上因广泛生产制作和积淀传承而形成的艺诀程式，但也具有美的属性，蕴含并传递生命的体验与况味。正如历史上宫廷手工艺之富丽精工、文人手工艺之风雅意趣、民间手工艺之朴实热烈，既是工艺语言风格上直观可感的差异，也是不同社会阶层生活现实和追求旨趣的差异，是世态人心的“物”的写照。现代社会，在规模化生产和虚拟化的数字技术发展语境中，手工艺更鲜明凸显出基于创造者个体、基于人本身的生命体验性及其所传递的况味和意境。手工艺首先是人力在时间中的本质呈现，包含生命体验中时间向度上的还原。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件精雕细琢的器物需假以时日才能完成，在手工、工具与材料塑造成就的工艺过程中，心力和手工融会于物，是人与物本来的时间联系。所以手工艺实践和传达的是真实的生命状态本身，可能是一种清逸的雅趣、一种朴拙的质地、一种充满了偶然和不确定又浑然天成臻于妙境的状态，它难以精准测算，也不能用效率来衡量。这也是3D打印、激光刻绘精准速成而又失去了的内容和维度。由此不难理解时下人们常用“治愈”来形容手工艺的体验过程，不在于是否手工制作了一件巧夺天工的作品这样一种结果，而是在飞速的时间之链、效率之网中找到了生命时间本来的状态，是一种疗愈和修复。
手工绘饰
同时，手工艺作为人力、生活真实样态的呈现，也是对生命体验中偶然性、有限性、不确定性的还原。在手工艺中，天然的材料不会完美无缺，需要因材施艺、量材为用，往往成就了材质与工艺的特色；手工艺的经验、环境和人的状态也不会一成不变，不乏失误失败、残缺瑕疵和意外之喜，正如有宋瓷开片的冰裂之美等，形成的是变化之中对不完美的接受和欣赏；手工艺中也有可意会而难言传的存在，是“非计算”领域中的感知，获得的是“不落言筌”的意义，也如海德格尔所述：“在他的诗所道说的东西中去经验那未曾说出的东西”，具有诉诸人心的意义。所以当数字技术用于陶瓷烧造的精准控温，当艺术家试图干扰3D打印的机械臂从而模仿手工艺的不完美和差异性，都不能构成对纯粹手工的冲击和替代，在社会变迁、文明演进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快捷的过程中，手工艺作为生命的体验与况味的表达，具有深刻的意义和不可取代的价值。
手工艺是社会关系构建的一种有形的、物态的途径。历史上，器以藏礼、文以载道，手工艺中的图案符号、形制规范、风格意蕴等受礼俗影响并承载传递礼俗文化，成为人情、人伦、群体聚落关系的一种维系和表达。尤其是历史上文化教育并不十分普及的时期，民间大众自出生起，在生产生活中接触的物的形态、美的精神和造物的经验塑造了共同的认知和趣味，是文化共同体构建的天然机制。由于手工艺包含对本民族、聚落文化的认同并有助于在欣赏交流中实现和深化对他民族、聚落文化的尊重，是群体关系和凝聚力的一种建设，在现代化、全球化发展过程中，也成为文化多样性保护的重要内容，成为民族文化、地域文化传承的组成部分，以及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有机板块。
当前，我国具有传统文化风格特色的国货、国风国潮兴起，手工艺的符号语言、形象色彩、肌理质地、意境风格等发挥了赋能和衍生作用。从表层联系看，这与社会经济发展，数字技术等为生产制造领域的柔性化、定制化、差异化及特色化提供条件有关，以往批量化的大工业生产才能保证的效益如今在个性定制、非量产状态下也能够实现，类似传统手工艺作坊的工作室和工作机制回潮，手工艺以独特的文化附加值参与到产业联动发展之中。在更深的层面，这意味着社会大众特别是新消费群体对于民族历史文化和美学精神的自信与认同，是文化凝聚力的一种表达和传播，也是手工艺等具有鲜明文化特色的物态及视觉语言表达和建构群体关系的体现。与此同时，随着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推进，乡土手工艺成为乡村产业联动、文化创富的重要抓手，曾经被嗤之以土气、乡气的手工艺重新被认知和评价，成为乡村旅游体验、农副产品包装的重要内容以及手工艺经济本身，其中的乡愁回望、田园理想以及对乡村生产生活本身的认同成为乡村振兴的凝聚力和文化动力。手工艺并非传统停滞的遗留物，而是在新的生产生活格局中参与社会的建构和发展。
总之，在文明演进变迁的历史进程中，手工艺承载着生活的经验与记忆，表达着生命的体验与况味，不断参与构建群体的关系并形成文化的凝聚力。手工艺的未来即在于手工艺的本质，如其所是，源远流长。（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华传统造物艺术体系与设计文献研究”阶段性成果，编号：19ZD22，主持人：潘鲁生。）
殷波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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