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是7月7日，是卢沟桥事变80周年。虽然我本人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外强入侵的民族灾难，也没有机会参与血与火的8年抗战，但是祖辈父辈的亲身经历和讲述，加之后来我对抗战史、抗战剧的极度专注，所以我对一些抗战人物和故事并不陌生。
近年来，我曾试图利用业余时间，对我的家乡——湖南常德的一些抗战老兵进行采访，以对那段历史进行抢救性搜集整理，但是终究公务繁忙，个人时间和精力也非常有限，很多想法并没有实现。
今天，即便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也只能在匆忙中将关于爷爷的民间抗战故事进行整理。很多细节是第一次披露，算作对爷爷那代血性男儿的纪念，也算是对后生晚辈一次讲述和传承。
我也想借此机会告诉粉丝朋友，山河破碎的日子里，在湘西北那个民风彪悍的地方，有那么一群铁血男儿，曾经自发组织过一次袭杀鬼子的壮烈行动，而且获得了成功。
一碗白米粥哄我上小学
我的老家，在湖南省临澧县杨板乡（现修梅镇）云翎村。说起来很搞笑，我对鬼子入侵家乡的记忆，竟缘于爷爷一个用于给我熬粥的小铁锅。
我不到6岁启蒙，那时候村里穷，村办小学分成两个地方办，三、四、五年级的教学点，设在叫一座叫苏观寺的庙里；而一、二年级的教学点则更远一些，设在一个叫陈树生的村民家里。两个教学点的直线距离大约500米左右。
从苏观寺到陈树生家，要过一条一两丈宽的小溪河，我们叫它沈家氹。沈家氹上只有一座简易石板桥，由两块石板合拼搭建，大约有五六十公分宽。平时天晴，我都怕过那座桥，总是担心掉在河里淹死；下雨天石板桥滑溜溜的，我更是不敢上学。
于是父亲就作了这样一个安排：每天早上，我便跟着三个姐姐跑到苏观寺，然后由姐姐们轮流把我送过沈家氹，送到陈树生家里，放学后由她们轮流接回。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孩子上学普遍较晚，七岁是最低年龄的硬杠杠，但一般都推迟到八九岁。由于饱受大孩子的冷落和欺负，所以开始我对上学并不热心，尤其每天还要往返那条可怕的石板桥。
但是没多久，我很快就对上学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这种转变缘于我爷爷的努力。
在此前的文章中我曾讲述过，我爷爷是个泥瓦匠大师傅，曾经靠自己的手艺，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旧社会挣了一笔小小的产业。也许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也许受传宗接代的影响，爷爷很是重男轻女。
我母亲生下我大哥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令爷爷失望至极。等母亲生下我时，爷爷一看是个带把的孙子，便视我如稀世珍宝，喜欢得不得了。
爷爷给我熬粥的铁锅倒扣过来就像这个样子
所以我每次放学回家，爷爷早已用一个形状奇特的小铁锅熬好了一碗半干半湿的白米粥。这可不是一碗简单的白米粥，那里面，除了青菜叶子或绿豆等标配外，有时候夹杂着一点瘦肉，或掺一两个鸡蛋，最不济也有一两截猪肠子或几片牛肚。
在那个物质极为贫乏的年代，这种特殊小灶无疑是极高的待遇。当然这种待遇只属于我专享。想到每天放学回家，可以吃上爷爷熬的一碗内容丰富的白米粥，我上学的热情自然高涨。因为爷爷说了，只要我好好上学，天天都有白米粥吃。
铁帽子背后的惊天秘密
吸引我的，除了爷爷熬的白米粥，还有那个熬粥的小铁锅。有时候爷爷把那个铁锅吊在火上熬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观看。
我总觉得那个铁锅的形状有点奇怪，它和一般的铁锅不一样：锅底和边缘都很厚，而且厚薄也不均匀；沿它的边缘四周，有一种明显被锤击过的痕迹。洗锅的时候，它和别的器物撞击的声音也非常沉闷。
有一次，我越看越出神，想像着将它倒过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像个铁帽子！禁不住脱口而出：“嗲嗲（老家对爷爷的一种叫法），这口锅像个铁帽子。”
爷爷见6岁的我脱口喊出这么一句，惊奇的不行！连忙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我不要乱喊，吓唬我说再乱喊就不给我熬粥吃了。为了每天那碗可口的白米粥，我暂时压住了好奇心，表示不再追问铁帽子的事情。
爷孙俩相安无事，各自信守自己的诺言，就这么过了几年。
大约读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跟班上的大孩子学会了一首儿歌：“小日本，坏东西！吃的中国剥皮鸡，睡的中国美貌妻！”
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某人不顺眼，我们就朝他喊几句“小日本，坏东西！吃的中国剥皮鸡，睡的中国美貌妻！”
爷爷听到我喊这歌，就叮嘱我“这话对谁都可以喊，但就是不能在某某一家人面前喊”。至于什么原因，爷爷也不许我多问。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就悄悄问我爸爸为什么。原来那家的女主人在躲日本时，被小鬼子抓住强奸过。至于那口煮粥的锅，竟真是一顶日本钢盔！被爷爷敲打后变成了一口小锅！
缴获的日军铁帽子（网络资料）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终于找机会要爷爷讲那顶钢盔的故事。爷爷开始死活都不愿意说，只说这是他捡到的。于是我们家所有的人，包括我伯父一家、我们这一家，都知道爷爷曾捡过一顶日本钢盔。
惟有我不信这顶钢盔是捡来的，多次逼问爷爷。有一次爷爷实在被逼急了，就拉着我的小手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并且强调只单独告诉我一个人。
于是我便急切地盼望着长大，想独享围绕这顶钢盔背后的神秘故事。
1983年春节过后，83岁的爷爷有了老年痴呆的初步症状。整天见谁都不顺眼，无端地骂骂咧咧。
那时候我读初中寄宿，每周回去一次。惟有见我回去，爷爷才表现正常，不仅不再骂人，而且吃饭说话也一如往常。
那年布谷鸟开叫的一个周末，家里的人都插早秧去了，连最小的弟弟也跟着去玩。
日军中低层军官的标配王八盒子和枪套（网络资料）
爷爷把我叫到他的卧室，关上门，在得到我保守秘密的承诺后，从他的一口破旧的箱子底部摸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神秘物件。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物件，等爷爷打开一看，我大吃一惊：原来竟是一把王八盒子的枪套！虽然年代久远，但是皮革依然泛着光亮。
那个上午，爷爷用平静的语气，为我打开了围绕铁帽子背后的一段惊天秘密：爷爷曾杀过日本人！
大刀，向鬼子砍去
以下为爷爷讲述的故事梗概，年代为我后来修订补正。
1943年，日本鬼子由湖北进入湖南，经澧县、津市占领我的家乡临澧。
我们老家的小镇子杨板桥也驻扎了一队鬼子。鬼子隔三差五就出来扫荡。距我家北边翻山过去两三里路远有一个小村子，名叫老余家。余家老三是我爷爷辈分不低的徒弟，余老三有个弟弟人称余老四，当时估计也就十五六岁，是个不信邪的主。
有一次鬼子出门扫荡，别人躲都来不及，这余老四偏偏凑热闹，跑到他家门前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上。当时鬼子也就刚刚出镇子，距他家大约有1000米左右，余老四不信鬼子打得到他，手搭凉棚朝那队鬼子张望，还做出各种挑衅动作。
谁知有个鬼子眼疾手快，伸手就是一枪，“啪”的一声将余老四打倒小河里，待家人把他捞起来时，余老四已经死了，子弹在他的胸口来了个对穿，余老四的鲜血染红了一滩河水。
余老三跟着爷爷干泥瓦匠多年，人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做事胆大心细，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中人，会一些拳脚功夫。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跑过来就向我爷爷汇报，商量怎么报这杀弟之仇。
正好我爷爷有笔账要找小鬼子算。在此前的文章中我曾讲过，有次鬼子扫荡跑到我家老屋院子里架锅烧饭，拆了我家牌坊当柴烧，还在我家牛屁股上活生生剜了一块肉！
我爷爷12岁跑江湖，后来做泥瓦匠吃百家饭，到1943年时已积攒了一些家业，徒子徒孙一大堆。最厉害的是，那时他居然拥有了一支私人武装：偷偷托人买了两支长枪、一个盒子炮和几只梭标，还配有不少子弹。
常德会战中抓获的日军俘虏（网络资料）
这余老三被国军拉过壮丁，后来偷跑回来，本来地方政府是要找他麻烦的，是爷爷出面帮他摆平。余老三对爷爷言听计从，修房子是爷爷的得力助手，闲时便挑几个可靠的人训练拳脚和枪法。
一场针对鬼子的报复行动就此密谋开来。根据爷爷的描述，我分析出他们几个人的分工：我爷爷是总策划兼后方总指挥，负责搜集情报，制定行动计划、提供枪支弹药和大刀。余老三是前方总指挥兼行动队长，负责挑选队员和行动实施。
我爷爷通过一个叫陆保长的人获得消息，大意是某月某日，这队鬼子可能要撤离杨板桥前往安福镇攻打县城。爷爷觉得很难，这边可用的人并不多，除了余老三，其他都没有什么实战经验。而小鬼子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但如果再不动手，怕是没有机会了。
师徒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结果还是决定干!他们的计划是：由余老三带队，在鬼子的必经之路找个有利位置埋伏，管他打得着打不着，找个机会放一排枪就跑。打死个把鬼子更好，打不到也权当出了一口恶气！
既然是这么一个部署，人多反倒是累赘。最后决定，由余老三带3名队员，把打得响的家伙全都带上，子弹、干粮、水都备足，每人另配大刀一把，提前一天潜伏。爷爷在家负责组织人员疏散和接应，安排撤离路线。
陆保长的情报很准确。余老三一行4人的潜伏也很诡秘。鬼子一行二三十人果然在中午时分到达他们潜伏区域。正当余老三准备开干的时候，这队鬼子停住了。余老三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决定暂停行动，先观察观察再说。
这时他见一个戴钢盔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向另一个鬼子唧唧哇哇说了一通后，就离开队伍朝杨板桥的方向往回走，没有人知道他回去干什么，也许是取一件掉了的东西，又或许是惦记哪家的花姑娘。
总之，这个鬼子算是被盯上了。余老三决定改变行动计划，抄近道截住那个单独行动的鬼子。
他们刚刚在变换的位置潜伏好，鬼子就跑到了跟前。这时的敌我对比由30：4变成了1：4，加上鬼子没有任何防备，余老三他们根本无需用枪。一拥而上，锁喉的锁喉，抱腿的抱腿，夺枪的夺枪，只有几十秒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小鬼子挟持到山林之中。敌我言语不通，余老三他们也懒得废话，手起刀落，那小鬼子脑袋就搬了家。
余老三摘下鬼子的钢盔和王八盒子，把他穿的皮鞋也脱了，草草把尸体掩埋，遣散其他三人后跑回来向爷爷复命。
后来分享战利品：我爷爷将王八盒子、子弹和皮鞋给了余老三，将王八盒子的枪套和钢盔留下。爷爷后来又给另外3名参战队员每人两块光洋，将家人遣散四处躲避，自己和余老三等人像没事人样一如往常地过了很久。
公祭常德会战中牺牲的民族英烈
【后记】
那个上午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压根想不到平时斯文儒雅的爷爷竟是一个血性喷张、心思缜密的绿林好汉。他面对外侮有仇必报，敢于以弱对强的精神令我无比佩服。
爷爷后来把那个枪套用蓝布包好交给我，没过几个月就去世了，享年83岁。那个枪套我带到学校向人炫耀过一次后，便不知被谁惦记上偷走了。
爷爷的那个钢盔锅也因年代久远被弃用，后来不知所踪。
余老三终究还是被抓了壮丁，又被裹挟去了台湾。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余老三返乡探亲时还来看望过我爷爷，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好几年。余老三在爷爷的坟前放了一阵鞭炮，供上祭品，叩头作揖搞了好久才离去。
我后来在《临澧史志》查证：1943年5月13日至31日，日军飞机分两次轰炸临澧县城；澧北三乡（新安、合口、团山）从5月8日起沦陷21天。同年11月18日，日军攻占临澧县城，12月1日被国军经过激战夺回。12月6日，县城复陷敌手，至12日再次被国军收复。临澧前后共沦陷26天。
沦陷期间，全县直接或间接损失77亿法币，计焚烧房屋10490间，损失耕牛3916头。全县共伤亡民众6959人，其中被杀害915人，受辱妇女577人。
日军侵占临澧期间，遭到我广大军民的一致抵抗和沉重打击。澧南、澧北各地民间武装配合正规部队，多次袭扰日军，令日军胆战心惊。自1943年12月6日被击退之后，日军未再侵入临澧半步。
杨度曾有诗云：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以8年抗战计，中日双方共经历了22场大会战，其中有四场在湖南境内：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每次均以日军遭受重创和惨败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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