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已蝶 广陵区
外婆去后，我们家族的中秋节就几近传说。
外婆的宅子在老镇北小街上，老屋空锁，庭园荒芜。那是份遗产，归舅舅们所有，却没有一个人有精力忙到那一块。
每逢梅雨，我都会想起外婆的海梅雕花大床，床前圆镜上的锈斑会否如天狗噬月般全掩了镜辉，月到中秋，我的心也会不能自已地回到那个小小的四方中庭，外婆手植的那架葡萄，这几年自生自落天来管，能否挂得上葡萄串，即便挂上了葡萄串，是麻雀来偷吃，或是野猫来探看？
童年似一部黑白老电影，任是拙朴亦动人。最让我念念不能忘的，是那一个接一个盼得来的节日，外婆左一套右一套的规矩，让那些节日变得可亲又可敬。
比如中秋，似乎才忙完七月半的拜祭祖先，外婆就开始忙上了八月半。第一要紧是到供销社的糕点房订做月公饼，很大很圆，酥皮，百果泥馅。贵是有点贵，但这个钱不能省。给孩子们解馋的烧饼是外婆带着妈妈另做的，面粉起肥发酵，梅干菜馅或芝麻糖馅。
外婆的中秋节，现在我记得的只有那个仪式——将高脚茶几请到庭园里，香炉请在正中央点一柱香，月公饼是重头戏，陪客是一捧老红菱，几个大石榴，还有一枝很漂亮的小藕——有瘦而长的公藕节，团而短的母藕节，有末稍小小的儿藕节，还有向上伸出的芽芽孙藕节——外婆要接连到菜场挑几天，才挑到满意的。
月亮公公你先吃。
然后，一柱香尽，外婆才将那些美味分与我们，大舅舅拿刀来，仔细地将大月公饼平分，每人一小牙，家里有谁赶不回来的，用油纸包好，留着——读大学的寒假里回扬州，我先吃到的竟是中秋的那一牙月饼。
那个时候，调皮如我也明白，虽然我是外婆最宠的得意大外孙女，在外婆心里，有一些人是比我比谁都更重要的——月亮公公，灶王老爷，观音老母，还有“诸神”。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婆就再三关照，年关岁尾，“诸神”下界，我们要轻手轻脚，不能惊动了他们，更不能打碎器皿。
外婆更是观音老母的超级信徒，从不错过去观音山庆祝观音老母的每一个生日，更每天早晚一柱香地孝敬——连家里最小的四岁小孙儿都能有模有样地学出外婆点香祝祷的那一套动作，并且懂得，观音塑像和堆得小山似的香们，是我们不能碰的。
年三十，再晚，外婆都会带上小舅到我们在奶奶家族这边的小家来，篮子里拎的有子孙饼，有八封红包，扁扁的四封是爸妈弟弟和我的压岁钱，鼓鼓的四包里面是云片糕和大红枣，是给我们压在枕边，好在大年初一刚醒来就能吃到嘴里，“高高兴兴甜甜蜜蜜早早高升”的。
吃完了我和弟弟会迫不及待赶到外婆家拜年，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早上，外婆可以起得迟——又忘了，外婆说大年里不能说“起”，不然一年里身上会“起东西”（长疮疖痱子）。
外婆说，家庭主妇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一定要睡“元宝觉”，中午十二点后才能下床。现在，每年睡元宝觉的是我的母亲。
前几年，偶尔地，与母亲闲聊，母亲说，怪不得外婆要睡元宝觉，一个除夕夜将近两桌人的菜忙下来，腰都会断了。
我们，这样晚才体会到外婆的操劳——所谓元宝觉，或许只是外婆的外婆们给自己找的唯一一次的偷懒理由吧。
在外婆那样多的仪式里，天为大，地为大，祖先为大，外婆自己，只是那一小点一小点。
清明又近，外婆家族如今幸存的每年两聚会之春扫墓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浩浩荡荡小车队的阵容，外婆若能看到，不知会是怎样的欣慰，她向观音老母祈求的“儿女平安”“岁月静好”已然如愿。
编辑 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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