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人间世》——原文、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三）

【原文3—1】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①，而问于蘧伯玉曰②：“有人于此，其德天杀③。与之为无方④，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⑤。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⑥，心莫若和⑦。虽然，之二者有患⑧。就不欲入⑨，和不欲出⑩。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11)，为崩为蹶(12)。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13)，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4)，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15)，亦与之为无崖。达之(16)，入于无疵(17)。

【注释】

①颜阖：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大子：给卫灵公太子作师傅。大子：太子。大：ｔàｉ：太。

②蘧（ｑú）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

③天杀：生就残忍。　　④与：施予。方：束缚。

⑤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他的智慧如果看别人的过错很清楚，却看不到自己的缺点毛病。其知（ｚｈì）：他的智慧。适：如果。

⑥形：外表。就：迁就，表示亲近。

⑦和：平和委婉。有疏导的含意。⑧之：这。

⑨入：深入。表示关系过深。

⑩出：超出，过于显露，与上句“入”相对应。

(11)为：就会，被。颠：颠倒。

(12)崩：崩溃；垮台；败坏 。蹶：失败，挫折。

(13)为（ｗèｉ）：此处指“为了”。

(14)町（ｔǐｎｇ）畦：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

(15)无崖：喻指无边际；没有约束。

(16)达之：指做到上面几点。　(17)疵：病，

【译文】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这里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德行生就残忍。对他的行为不加以管束，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对他的行为加以管束，那又会危害我本身。他的智慧如果看别人的过错很清楚，却看不到自己的缺点毛病。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迁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用平和委婉的方法引导，做到内方外圆。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迁就以示亲近他但不要关系过密，要适度；疏导他要保持和平祥和，但是外表绝不能表露出来！外表迁就亲近到关系过密，就把事情搞颠倒就要坏事，招致坏了大事，遭致败亡。过度保持和平祥和，外表表露出来，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甚至认为你是妖孽。因此，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不守规矩，那你也就当作没有规矩。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上面几点做好了，便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他就不怀疑你了。

【赏析】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但是，面对德行生就残忍的卫国太子，对他的行为不加以管束，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对他的行为加以管束，又怕危害自身，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于是便向蘧伯玉请教如何管教卫国太子的方法。

蘧伯玉首先提出“警惕，谨慎，端正你自己”。这是颜阖做好德行生就残忍的卫国太子师傅应坚持的基本原则。然后，并详细地解释了如何坚持这一原则和应把握的分寸。蘧伯玉对问题的分析透彻、细腻，入情入理。从中可以领悟到以下道理：　

一是无论做任何事都要讲求方式方法。既是同样一件事由于方式方法不同，结果也会不同。就如对待卫国太子这样的人，横加干涉不行，过于迁就也不行，只能采取表面上迁就以示亲近，使他能够接纳你；内心里用平和委婉的方法引导，才能入耳入心达到教育的目的。

二是在方式方法的应用上要把握好一个“度”。上一节曾经讲到这一问题，这里又提出来，说明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

三是表面愚拙，内心清明，是做人的智慧。关于这方面的古训、名言颇多。如“难得糊涂”、“揣着明白装糊涂”、“藏巧于拙”等，都是表面愚拙，内心清明之举。另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等，则是要人明白不要苛求一个人或某件事都完美无缺。任何绝对的事是没有的。我们可以严于律己，但是在对待别人要有容人之量，对人对事就不能过分地挑剔，要遵循适度原则。

四是自身要正。他在警示人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做人的基本原则是不能变的，要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凡登上金字塔顶的不是看似文韬武略的人，而是那些矢志不移，意志坚定，拼死奋力攀登的人。

【原文3—3】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18)，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19)。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0)，几矣(21)。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2)，为其杀之之怒也(23)；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24)。时其饥饱，达其怒心(25)。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26)，顺也；故其杀者，逆也(27)。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28)，以蜄盛溺(29)。适有蚉虻仆缘(30)，而拊之不时(31)，则缺衔毁首碎胸(32)。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3)，可不慎邪！”

【注释】

(18)怒：举起。当：阻挡。辙：车轮行过的印记。这里借指“车轮”。

(19)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为是”，即自恃才能太高。

(20)积：经常。伐：夸耀。而：他。犯：制服;胜。

(21)几：差不多。　　(22)生物：活物。

(23)为其杀之之怒也：因为它有扑杀活物会激起凶残怒气的习性。(24)决：裂，撕开。　(25)达：通晓、了解。

(26)异类：不同类。媚：讨好。(27)逆：反，触犯。

(28)矢：粪便。(29)蜄shèn：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

(30)适：刚巧。蚉虻:牛虻。蚉：蚊字之异体。仆缘：附着，指叮在马身上。　(31)拊ｆǔ：拍击。不时：不合时

(32)缺衔：指咬断了勒口。衔：马勒口。首：辔头。碎胸：指弄坏了络饰。胸：胸饰。

(33)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关爱之心过了头则失其所爱，会适得其反。亡：失。

【译文】

你不了解那螳螂吗？举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不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能胜任，竟自以为两条巨臂很有力量。警惕呀，谨慎呀！你要经常鼓励他以此进行管教，差不多就成功了！

你不了解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它有扑杀活物会激起凶杀之气的习性；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也担心会诱发老虎撕裂动物凶残之气的习惯。知道老虎什么时刻饥，什么时刻饱，更要了解它怎么样会发脾气，怎么样才不会发脾气。老虎与人不同类却讨好饲养它的人，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老虎嗜杀的人，是因为触犯了老虎的性情。

爱马的人，以竹筐装马粪，用蛤壳接马尿。恰好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不合时地随手拍击一下，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所以，关爱之心过了头则失其所爱，会适得其反，不谨慎能行吗！”

【赏析】

在这里，蘧伯玉再次嘱托颜阖面对德行生就残忍的卫国太子一定要时刻警惕、小心谨慎，不能做螳臂挡车的蠢事。螳臂挡车虽勇气可嘉，但太不自量力。要像养虎的人那样摸透他的习性，顺着他的性子加以诱导，要经常多多地鼓励他。这样做差不多就成功了。不要像爱马的人那样，不经意间的一个行为，就会激起马的兽性。所以，关爱之心过了头则失其所爱，会适得其反，能够不谨慎吗。

历史上因一个玩笑，而让命运发生逆转的事件并不鲜见，其中寇准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宋真宗时，寇准为相。有一天他在朝中参加宴会，喝汤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些汤汁沾在了胡须上。老实说，一个为万官仪表的宰相，在脸上最着眼的地方沾着一些秽物，的确有些不太雅观。这时，副宰相丁谓看到领导形象有碍，便站起身，用自己的衣袖把寇准粘在胡须上的汤汁小心地擦掉了。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个令人心里热乎乎的小动作，但寇准却是一个为人正直同时为人苛刻的上司，他笑着对丁谓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意思是说，参知政事是国家大臣，也要为长官溜须吗？这或许只是一句玩笑，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忍不住哄堂大笑，而丁谓却羞得满脸通红。

后来，寇准先是被贬出京城，出知相州，后又再贬雷州，当了一个小小的司户参军。这所有的“功劳”，都是丁谓苦心孤诣、背后下刀的结果。丁谓在历史上的小人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可又有谁曾想到过，他在好心为领导“溜须”时，寇准的一句话，对他的自尊造成多大的伤害。从这点上说，寇准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呢？

从以上故事中，即使人们懂得了为人处世的道理，同时又体会到为人处世之难，让人不得不警惕、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