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晓渝
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无数个第一次，但永志不忘的第一次，却屈指可数。
我第一次感受诗歌的魅力，是在四中初一年级的课堂上，当于老师铿锵有力地朗诵：“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时候，曾使我年少的心灵，萌发出改造大自然—“我来了”的欲望。老师讲：这是一个大“我”，不是指具体的个体，而是代表一个集体。
终于，“我来了”。从祖国四面八方的城乡来了，一批批满怀激情的青年，踏着那个时代的脚步，来到了伊犁河流域，曾经是天马行空的故乡。逶迤巍峨的天山雪峰，孕育着伊犁河由东向西不停息地流淌，造化了千古广袤的肥沃荒原。这里是新中国在西部最需要建设粮仓的地方。
现代化大农业生产，是靠高机械程度来完成的。寒冬前的秋耕是西北大农业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第一次随黄师傅驾驶一台苏式德特54型拖拉机参加夜耕，就是在深秋的一个夜晚。当时我18周岁，近1.8米个头，非常自信，绝无半点怯懦。当我在队部一步踏上驾驶室准备出车时，只听一声嗔怪：“小鬼！把羊皮大衣带上。”回头一看，张队长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年轻的葛技术员走上前叮嘱：“别着急，夜里很冷，单个棉衣抵不了寒，快去拿吧。”我感到他们的陕西口音是那么的亲切。
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发动机的噪声使我无法与师傅交流，只能全神贯注地领会他熟练的操作要领。我知道他是武汉人，身材瘦小，不太爱讲话，看不出是朝鲜战场上的一名坦克兵。初夜，当拖拉机犁过场部附近的田野时，职工们在露天广场津津有味地看电影。我并不羡慕，倒有一种职业的优越感。大约到了午夜子时，我兴致盎然地昂首穹苍，观赏清晰的银河两岸闪烁的群星。哦，神话中的牛郎呀，你驾驶的是老水牛，我驾驶的是铁牛，虽然我们所处的时空不同，但天上人间是一样勤劳的耕耘者，真不知仙女现在看到凡尘繁忙的农耕景象，又何感想。
看那，整个伊犁河流域，无数的铁牛瞪着一双双炫目的大眼睛，与万里星空连成一片。银河里的老水牛可没有地球上的铁牛有威力，它发出雄狮般的吼声，不知疲倦地拖着身后的五铧犁长距离来回奔波。黑黝黝的土地像海浪一样被一层层翻涌；各种杂草的根系和有害的虫蛹被轻松掀露在地表；千年沉睡的荒原成了热闹喧天的舞台。我们是耕耘的强者，是新时代的牛郎，是玉皇，是龙王，敢叫三山低头，五岳让路，仙女呀，你不想重新结伴你的姐妹再下一次凡吗？
午夜后，星光不再像先前那样温柔，反而显出逼人的寒光。我练习驾驶一段时间，渐渐感到边疆深秋的凛冽，幸亏有羊皮大衣抵御，不然真要冻僵了。我悄悄用眼光瞄了一下师傅，他的眼睛像水箱里的沸水一样灼热，紧紧地盯着我的驾驶动作，不时表现出关切的神态。果然水箱里的水温太高了，师傅叫停车，并说“小吴，你到水渠里提一桶水来。”我听了心中一怵，那不是闹着玩的，到水渠还有一段距离，更骇人的是有野狼的出没。前几天我还听一个老乡讲过，一年前一位驾驶员夜耕时失踪了，第二天在水渠边找到了他的骨骸，连手指间的肉都被撕食一净。现在我身临其境，岂能不恐惶？不免暗恨：这个九头鸟，自己不敢去，偏......。但我决不示弱，提起水桶就走。接着师傅似乎猜出了我的心事，喝道：“点个火把”！火把？好主意，即能照明，又能壮胆。可哪来的火把？我又愁了。在师傅的训导下，我撕下一块破棉衣，捆扎在木棍的一头，浸满柴油，点着棉布。好一把管用的火把。
气温越来越低，紧裹皮衣的身躯竟也感到砭骨难忍。师傅继续驾车，我缩在驾驶室的一角强熬时间。蓦地想起儿时校园的生活，那是多美呀！于是不由哼唱：“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或许是情感的涌动，竟然奇迹般的减轻了寒冷的威胁。然而困乏又紧袭而来，尽管在轰鸣声中，却还是不断地前俯后仰，有时在被强烈的颠簸震醒的一瞬间，又想起了那些看电影的职工，此刻非常羡慕他们早已在温暖的屋里进入幸福的梦乡。我惺忪无力的眼神与师傅依旧炯炯有神的目光相比，真的感到羞愧。我自信有运动员的气魄现在哪里去了！而师傅那瘦小的身材却变得像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龙。他高度的责任感，他坚韧的意志，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下去睡一会吧。”师傅和蔼的说。我彻底败下阵来，孤身一人钻进麦草堆里，闻着特有的清香，闯进天方夜潭的神话故事里。
第二天我是怎么回到队部的，一时记不清了，只记得昏睡了一昼夜。到第三天早晨睁眼时，只见满脸灰尘的师傅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到我的床前，显然他又干了一个通宵。我感动的热泪盈眶。日后，师傅一直是我工作中的驱动轮和引导轮，是我精神上的支重轮。
经过第一次夜耕的挫折，我成熟多了。夜空是一幅巨大的黑板，上面布满的星月是闪光的文字，是我必修的课目。每当黎明时分，我欣然回归在坎坷的泥土路上，望着东方朦胧的群山，逖听旷野传来的鸡鸣声，总会默诵领袖的词句：“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来老，风景这边独好。”
我喜欢夜耕，因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耕耘。
西部大开发的伟业至今仍在继续。
我永志弗谖第一次夜耕。
2005年4月2日吴晓渝写于连云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