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惭 署 墨 皇
——陆机《平复帖》
今天的人们说起古代的诗人，心目中首先想到的是李白、杜甫。而李白、杜甫所生活的时代，说起古代诗人，心目中想到的又是谁呢。是曹植、陆机！李白说，“曹植为建安之雄才”“陆机作太康之杰士”。意思是说曹植、陆机分别是建安、太康时期最伟大的诗人。
陆机出身名门，是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又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
陆机少年时，父亲陆抗去世，即与兄弟分领陆抗部下，担任牙门将。东吴太康元年，西晋伐吴，东吴上下离心，水陆军全都溃败。于是东吴灭亡，三国对峙局面从此结束。这时陆机二十岁，从此退居家乡，研读古籍，锤炼文学，专心于诗赋创作，还写下了总结东吴灭亡教训的《辨亡论》。
太康十年，陆机和弟弟陆云，在东吴亡国十年之后，终于来到了西晋都城洛阳，寻找在大一统的西晋王朝当官的机会。
陆氏兄弟自视甚高，到了洛阳城第一个拜访的是太常张华，果然很受器重，张华甚至对人说：伐吴之役，最大收获是得到了陆氏两才俊。
在西晋的都城洛阳城里，当时已经开始了社交清谈的风气，陆机因为来自于覆灭的东吴，在社交圈里，总是怕别人瞧不起，所以心态上很难保持平和，处处都要与人争个高下，更是对别人可能的轻慢充满了戒备。
有一次拜访侍中王济，王济指着羊奶做的奶酪问陆机说：“你们吴中有什么美食能和这个相比？”陆机回答 ：“千里莼菜，末下盐豉。”意思上吴中千里辽阔水面上所产的莼菜羹，和秣陵（南京）的一盘普通盐味豆豉，这些都比你的那个腻腻的奶酪好吃！
又一次范阳卢志在一次聚会中不经意地问陆机、陆云兄弟说：“陆逊、陆抗跟你们是什么关系，是亲还是疏？”陆机认为这是有意冒犯祖父、父亲的名讳，是对自己的挑衅，古人对此是非常讲究的，就毫不客气地一句顶了回去，说“就像你和卢毓、卢廷（卢志的祖父、父亲）的关系是一样的”，弄得卢志很尴尬。弟弟陆云私下说：“东吴和范阳那么远，人家可能真的不知道咱们家世情况，何至于那么给人顶回去，让人难堪呢！”陆机却坚持说 ：“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意思是我们的祖父、父亲名扬四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断定对方是有意给自己难堪。
对于陆机来说，亡国之余的身份，不仅没有让他放弃进取，选择退隐、恬淡的生活，反倒让他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总想要改变命运，出人头地，建功立业，重振家风。
陆机到洛阳的第二年（290年），就被太傅杨骏任用为祭酒，一年后，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发动政变，杀死了杨骏。元康二年（292年），陆机担任太子洗马，著作郎，依附于外戚贾谧，成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永康元年，司马伦发动政变，诛杀了贾后，自任相国，陆机又被任命为相国参军，并赐爵关内侯，司马伦准备篡位，任命他为中书郎。一年后，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共同起兵，诛杀了篡位的司马伦，司马冏觉得陆机是司马伦篡位的参与者，认为篡位过程中的九锡文等诏书是陆机起草的，要把陆机治成死罪，在司马颖的劝说下，陆机得以免死。后来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司马乂等人互相争权，司马囧首先败亡，司马颖又与司马颙一块儿起兵讨伐司马乂，委派陆机担任大都督，统领诸军，结果陆机所领诸军，在鹿苑大败。司马颖身边的宦官孟玖，向司马颖进谗言，说陆机怀有二心，诸将被孟玖蛊惑，也出来证明，司马颖便派牵秀收陆机下狱，随后将其杀害，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被害，弟弟陆云、陆耽也随后遇害。
陆机的一生都是错位的。本来，从他的出身来讲，是来自南方被西晋灭掉的东吴的豪门，祖父是宰相，父亲是将军，这种出身背景，使陆机不甘心家族的没落，一心期望在统一的晋王朝找到建立功业、重振家门的机会，偏偏遇上了西晋末的混乱时局，又不能见机而退，一直盘旋于阴谋与纷争的旋涡中心，最终落到灭族的境地，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西晋末年的动乱，称“八王之乱”，变乱的起因，就埋藏在晋武帝司马炎在位之时。司马衷是个白痴，司马炎却不顾大臣反对，将其立为太子。因为太子不慧，皇后贾氏乘机揽权，并杀害辅政的太傅杨骏，废杨太后，赵王司马伦乘乱又杀贾后，八王之乱的潘多拉匣子就此打开。在纷争过程中，匈奴、羯胡、鲜卑各族乘机争夺，逐鹿中原，老百姓生命涂炭，众多名士亦死于乱中，一场史无前例的灾祸，在华夏大地蔓延开来……
陆机（西晋）《平复帖》
陆机《平复帖》释文：
彦先羸瘵 ，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陆机《平复帖》：“彦先羸瘵 ，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对于陆机唯一存世的《平复帖》，启功说：详观帖文，乃是谈论三个人，首先是谈到多病的彦先。按陆机兄弟二人的朋友有三个同字彦先：一是顾荣，一是贺循，一是全彦先。其中只有贺循多病，《晋书》卷六十八《贺循传》记述他羸病情况极详，可知帖中指的是贺循。说他能够活到这时，已经可庆；又有儿子侍奉，可以无忧了。其次谈到吴子杨，他前曾到陆家作客，但没有受到重视，这时临将西行，又来相见，威仪举动，较前大有不同了，陆机也觉得应该对他有所称誉。但所给的评论，仍仅仅是“躯体之美”，可见当时讲究“容止”的风气，也可见所谓“藻鉴”的分寸。最后谈到夏伯荣，则因寇乱阻隔，没有消息。如果这帖确是写于晋武帝初年，那时陆机尚未入洛，在南方作书，则吴子杨的西行，当是入荆襄一带去了。
顾荣和贺循都是吴地的名士，后来为渡江的司马睿、王导君臣所敬重，在东晋建立过程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果启功先生所说不谬，则此帖写作之时，在太康年间，此时陆机还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
《平复帖》所谈论的寇乱等时事，现在已经很难弄清。所可探究的，是此帖的书法。
王羲之的后人王僧虔曾说陆机的字是“吴士书也，无以校其多少”，李嗣真说“陆平原、李夫人犹带古风”，王僧虔说陆机的字没有办法判别好和坏，李嗣真说陆机的字带有古风，这些都说明在南北朝和初唐，人们对陆机的书法已经有距离感了。
宋陈绎曾云：“士衡《平复帖》，章草奇古。”《大观录》里说《平复帖》为“草书、若篆若隶，笔法奇崛”。
明人詹景凤评价：“陆士衡《平复帖》以秃笔作稿草，笔精而法古雅。真迹也。”
董其昌赞云：“右军以前，元常之后，唯存数行，为希代宝。”
明代张丑云：“云间陈仲醇谓其书极似索靖笔诗”又说：“《平复帖》最奇古，与索幼安《出师颂》齐。惜剥蚀太甚，不入俗子眼。然笔法圆浑，正如太羹玄酒，断非中古人所能下手。”
清人顾复说《平复帖》：“古意斑驳而字奇幻不可读，乃知怀素《千字文》《苦笋帖》，杨凝式《神仙起居法》，诸草圣咸从此得笔。”
清代安岐《墨缘汇观》评价：“相传平原精于章草，然此帖大非章草，运笔犹存篆法。”
清代杨守敬说《平复帖》：“系秃颖劲毫所书，无一笔姿媚气，亦无一笔粗犷气，所以为高。”
这些评价，概括起来，不外乎这几个意思：第一，这个《平复帖》，是真迹，非常珍贵；第二，此帖系用秃笔写成的，并没有刻意追求优美，而古意盎然；第三，字体特殊，是章草，但又和传世的章草不同，笔法中有篆书意味，蕴藏着草书的真谛。
《平复帖》书法的特殊性，在于它产生于汉代隶书、章草向魏晋的行、楷和今草过渡的期间，而且又是一种地方性的书体。当时的主流书体是从锺繇到王羲之一系，而《平复帖》，时间上正好是晚于锺繇，早于羲之，但书风却完全不属于这一主流系统，所以才显得非常特殊。
虽然《平复帖》算是书法史上的非主流的一件作品，但是它的价值却是不可忽视的。
自古相传的魏晋名家作品，除了此帖之外，原迹已经完全没有了，王羲之、王献之的作品，全部都是唐代及唐以后摹本，是唐纸、唐笔，用双钩方法，摹拓而成的二王的“照影”，唯有此帖，是真正晋纸、晋笔，晋人真迹。正如启功先生所说：“若以今存古代名家法书论，这帖还是年代最早的一件，以今存西晋名家法书论，这帖又是最真实可靠的一件。”
西晋头号诗人的书法真迹，当然是弥足珍贵的！
启功先生曾有诗云：“十年遍校流沙简，《平复》无惭署墨皇。”意思是说：我花了十年时间去钻研出土的汉代和魏晋的竹简、木简，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平复帖》百分之百对得起“墨皇”这一称号。
陆云（西晋）《春节帖》
陆云《春节帖》释文：
三月十六日，云白。春节，余不适，得示知足下平安为思。面未知何由，如何信数之，及乡既清邃，可与经高，言人钦之，当令征南取之也。
陆机的弟弟陆云也有一幅作品留存在阁帖中，就是《春节帖》：“三月十六日，云白。春节，余不适，得示知足下平安为思。面未知何由，如何信数之，及乡既清邃，可与经高，言人钦之，当令征南取之也。”
二陆的伯乐张华也有一幅尺牍保存在阁帖中，即《得书帖》：“得书为慰，仆诸惽疾已甚，暂西卧，归还乃悉，比暂反，不具。张华呈。”
前一篇大意说春节没有什么事，知道您平安，很思念，不知啥时才能再见面，信使来往还比较频繁，知道您在家乡很清净，可以和亲友们去登高望远，以解忧愁，说到这里就让我好羡慕啊，有回信可以让征南到您那里取。
张华（西晋）《得书帖》
张华《得书帖》释文：
得书为慰，仆诸惽疾已甚，暂西卧，归还乃悉，比暂反，不具。张华呈。
从信中可以看到陆云在洛阳生活，春节之时所抒发出来的对家乡的思念之情。
张华的一篇，大意说得到您的来信很欣慰，我的头昏病已经很严重了，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回朝再向您详说，很快就回来了，不多说了。
二帖书法上都与《平复帖》颇有差异，而更像东晋南朝的面目。
西晋时，陆机与潘岳齐名，都是最醒目的文学才子，风度、才华皆很出众。锺嵘《诗品》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陆机被先后卷入到贾谧集团、司马伦集团和司马颖集团，最后被杀，潘岳也曾是贾谧集团的成员，司马伦当权时，被杀。
潘岳是有名的美男子，潘岳字安仁，后来也被人称为潘安，古人小说里，动不动就说主人公有“潘安、卫玠之貌”。
潘岳有多美？《世说新语》：“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邀，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就是说潘岳形象非常美好，又有风度神韵。少年时挟着个弹弓出城去玩耍，从洛阳的大道上经过时，路上的妇人们，遇到他，都一起手拉手用胳膊连成圈子绕着他，缠着他不放。而另一位著名文人左思长得特别丑，也想效仿潘岳出城郊游，老太婆们见他长那么丑，还出来招摇，一齐对他吐唾沫，把他打击得灰溜溜地回家了。
陆机和潘岳，曾经同为贾谧集团的成员，号称“金谷二十四友”，因为他们当时一起宴饮作乐，写诗作文，大都在石崇的金谷园。
石崇非常豪奢，在洛阳郊区风景美丽的金谷涧中有一座别墅，此别墅规模很大，依山傍水，建有亭台楼阁，凿出池沼清渠，又广种奇花异木，藏有天下各种宝贝，石崇经常在此宴饮朋友，金谷园奢侈到什么地步呢，《世说新语》写道，园中的厕所里都放着甲煎粉、沉香汁之类的名贵香料，而且有十多位衣着华丽、美如天仙的侍女在里面侍候着，不少客人弄得都不好意思上厕所了。
华喦（清）《金谷园图》
石崇《金谷园集序》说：“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从序中可以看到，这个金谷园里，有各种果树、竹林、松柏、药草，还有水车、鱼池、假山里的洞窟，主人客人一大帮在园子里登山临水，游玩的时候乘着车(当时流行乘坐牛车，在园林里游玩要乘车，可知园子有多大)，带着琴、瑟、笙、筑各种乐器，边演奏边欣赏景色，在风景优美的水边停下来之后，又让各种乐器轮流演奏，游园诸人，各赋诗以抒胸怀，没赋出来诗的，当场罚酒三斗。
两千年过去，在石崇这篇序中，仍可想象到当年这一帮名士、才子在金谷园中，确实是好生快活！
《潘岳集》中有《金谷集作》一诗，诗里写道：
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
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
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
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
……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王生就是序文中写到的王诩，石子指园子的主人石崇，潘岳的最后一句诗，竟然一语成谶！
美丽如潘岳，多才如陆机，他们都死了，容颜未老，远未白首。
潘岳还有一首诗《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十一章》，诗中写道：“修日朗月，携手逍遥。”
陆机临死前，曾经叹息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感叹自己再也听不到南方华亭的鹤鸣声了。
悲夫，迷途而返，此时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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