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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令人唏嘘的中学同学

羊友冠,在很多年之前,跟我做过两年多的中学同学。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讲,接近50年的时光,是足够漫长的了。因而,对于那个时候的很多人和事,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似是而非了。但有一个人却始终让我无法释怀,他的音容笑貌,不时地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梦境里。这个人,就是羊友冠。

我是于1971年初升入中学的。从我们这一届学生开始,为了贯彻毛主席他老人家“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小学、中学改为“九年一贯制”。其中,小学升中学是划片就近入学。进了中学,初、高中连着上,一共念四年。

我从小跟爷爷奶奶在青岛生活,父母在济南工作。爷爷离休之后,不愿给组织上添麻烦,就带了奶奶和我回故乡定居了。在故乡呆了一年多,我该升中学了,爷爷就把我送回了济南。

刚进中学的时候,我很孤独。其他同学都是从小学一起升上来的,大家或者是街坊邻居,或者同在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班级呆过,彼此相熟得很。而我的处境,则完全可以用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来形容。再加上我又操着一口外地腔,还夹杂着一些家乡的土话,就显得更加另类。为此,有许多同学瞧不起我,称我为“老杆子”(意为乡巴佬)。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看过一部好像是陈宝国主演的电视剧,名字记不清了。其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少年时代的男主角从农村来到北京上中学的时候,由于穿着、口音比较土气,受尽了同学的嘲笑与歧视。他的处境与感受,与我的中学时代,是何其相似呵!从一个充满亲情之所在,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冷眼与不屑,我的心情很受伤、很无助。在很多国人的骨子里,都有瞧不起弱者的劣根性。即使在一些孩子们的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统治欲、压迫欲以及破坏欲,也很令人叹为观止。对落魄者再踹上几脚,在一些孩子们看来,是件很痛快过瘾的事情。即便他们一些随意为之的言行,对别人心理上的伤害,也往往非常之大。

羊友冠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冷落我、取笑我。我家和他家住得比较近,每天他都约了我一起去上学。放了学,他陪着我这里那里地乱转,像个导游样给我介绍他所知道的关于济南的一切。比方说,千佛山、大佛头,趵突泉、大明湖,百货大楼、泉城路。他家大人不在的时候,还常常拉了我去他家玩耍。家里吃的、玩的,对我也从不吝啬。尽管那些东西在今天看起来有些寒酸,比如半包五香豆豉(一角钱一包)、一个桃子梨子什么的。

羊友冠很仗义。每当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总是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但若真动起手来的话,吃亏的往往是他。有一回,一个绰号“胖翻译”的家伙,在放学的路上肆无忌惮地捉弄我。因为有几个女同学在旁边,这家伙的情绪格外亢奋。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没办法,强者为王,我打不过他。羊友冠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拉开“胖翻译”,斥责道:“你凭什么笑话人家?你看你胖得那个熊样,不就是个坏蛋'胖翻译’么?哪点儿比人家强?”事后,一直记着仇的“胖翻译”,到底约了几个人,找茬揍了羊友冠一顿。

在家长、老师的眼里,羊友冠大抵应当归为坏孩子一类。遗憾的是,我也曾经接受了这样的看法。他的长相透着几分憨气,眯缝眼,厚嘴唇,大板牙,一张胖嘟嘟的脸。因为他的名字、长相,“胖翻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洋油罐子”。大家都这样喊他,包括我,他却并不烦,答应还得挺痛快。

杨友冠比较调皮,但却不够机灵。在跟着别的孩子一起捣蛋的时候,他的动作老是比别人慢半拍,以至于常常替人背黑锅。比方说,有一回他跟一帮孩子课间拿着弹弓打麻雀,不知是谁把教室的玻璃打碎了。大家见状一哄而散,他还站在那里傻傻地端详琢磨,责任自然便由他来负。再比如,以“胖翻译”为首的几个家伙,经常爱耍个小聪明,篡改个革命歌词、口号什么的,像“我是一个兵,拉屎不擦腚”、“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撅腚”之类。不同的是,别人看到情形不对就会马上闭嘴,而他兀自在一旁或念或唱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大家对此有个生动的比喻,叫做“没逮着拉屎的,逮着拔橛的了”。久而久之,羊友冠在大家特别是老师的心目中,就成了坏孩子中的“首恶分子”,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恶名了。唉,主观印象害死人呵!

更要命的是,羊友冠的家庭出身有些问题。他的父亲我见过,是个沉默寡言、没多少文化的老工人。而他的爷爷,据说是个富农。后来我才明白,羊友冠在学校里之所以被另眼相看,并不全是由于他的爱玩好动,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

在济南的方言中,“爷们儿”通常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昵称(限于男性)。羊友冠对这一点并不十分清楚,他可能是觉得“爷们儿”这称呼挺有意思,背地里总是称他父亲为“俺爷们儿”,整个儿弄反了。他很怕他“爷们儿”,因为他“爷们儿”经常不由分说就暴揍他一顿。也许他“爷们儿”自认揍人的理由很充分、动机很善意,但羊友冠却不这么看。动辄挨揍、全无温情的父子交流,竟使他对“爷们儿”由怕生恨,反目成仇。

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习惯于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认识水平去管教孩子,全然不顾孩子是否能够理解、接收这些。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家长们往往会觉得很冤屈,明明是为你们好,为啥就是不听呢?其实,在多数情况之下,孩子们并非故意拧着不听大人话,而是他听不懂、弄不明大人的那些道理和举动。这也难怪,成年人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他们并没有经历过,你不能指望他们的理解能力跟你一样。因此,采取孩子们能够理解、接受的恰当方式,对他们进行管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否则,轻者不会产生什么效果,重者可能会适得其反。比如羊友冠,他父亲的严厉,本意是怕他不走正道、望他成材,结果却在他心中播下了仇恨的种子,这真是件很可怕、很悲哀的事情。

从第二学年开始担任我们班主任的,是个40来岁的半大老太太。这话要放在今天说,女同胞们怕是要抗议了,俺们还算是青年呢,你怎么敢把俺当成老太太?但以我们当时的标准和眼光来看,没有办法,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原本是国棉厂的挡车工,被选拔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工宣队),到学校来“占领上层建筑思想阵地”。由于她的文化程度比其他队员高那么一点点,就留在学校做了老师。她除了做我们的班主任,还兼着我们的政治课教师。

应当承认,班主任是个好人。她常常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们,要好好读书,多学点知识,长大后总归会有用处的。她的口头禅,是“艺多不压人”。以她的身份和当时的政治气氛而论,能做到这样,已属难能可贵。至于我们能不能够听得进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由于我“根正苗红”,爷爷、父亲都是老革命,班主任对我的表现情况就格外关注一些。跟前任班主任一样,针对我落落寡欢、很不合群的情况,她常找我谈谈心、提提醒,还嘱咐几个班干部要多帮助我,随时注意我的动向,一有异常及时向她或家长通报。对他们的这些举动,当时我是很反感的,觉得自己时刻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没有丝毫尊严与自由。

班主任发现我与羊友冠过从甚密之后,曾经几次对我说,不要老跟那些坏孩子混在一起,这样学不出好来。要多跟班里的干部、积极分子们接触,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对她的这些话,我很难听得入耳。在我最为孤独无助的时候,是羊友冠给了我友情与温暖。没有他的陪伴,我真不知怎么度过那段举目四顾皆凄凉的时光。

在觉察到劝导效果不彰之后,班主任向我的父母通报了这个情况。于是,父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的皮肉很受苦。高压之下,我只好偷偷摸摸地跟羊友冠玩。没有办法,他真心对我好,这就是我愿意跟他在一起的最大驱动力。

大约是刚上中学二年级不久的一天,羊友冠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兴奋地拉住我,对我说:“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俺爷们儿死了!”原来,他的父亲得了肺癌,查出来俩月便去世了。对羊友冠的言行,我当时的反应很平静,毕竟我还只是个14岁的孩子。但如今再想起来,我感到了一种透彻肺腑的寒意。羊友冠的父亲,可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可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的。长大成人之后,羊友冠也许会理解、原谅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却永远看不到这一幕了。每每想到这件事,我都会觉得非常地伤情。

我从小喜欢看些闲书,特别是反特、战争、武侠一类的书籍。好不容易弄到一本,便如饥似渴地看。羊友冠不喜欢看书,但爱听故事。于是,他便自告奋勇地四处借书给我看,让我看完了讲给他听。有一回,他拿了一本书,高兴地告诉我:“我给你借了本好书,反特的,问谋!”我不解其意,接过书一看,原来书名是繁体字,《间谍》。他不认识,读成了“问谋”。而豆豉的豉字,也是被他读成了“鼓”的。

有时,借来的书人家要得急,我就带到课堂上偷偷看,尤其是在班主任讲的政治课上。也难怪,如果没有高考的逼迫,你很难指望一些半大孩子听得懂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并对其产生兴趣。一来二去的,班主任就比较烦。几次三番警告不见效果之后,就没收了我的“课外读物”,并通报了我的家长。在又一顿胖揍之后,我的读书活动只好转入地下。只要书包里有借来的书,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大人未下班,赶紧把书藏起来,可不敢让他们看见。

百密总有一疏。第三学年开学不久,羊友冠不知从那儿给我借了一本破得没头没尾的《红楼梦》。我在放学的路上大略翻了翻,看不太懂,回到家就把它藏在了小厨房的一堆柴草中。由于觉得没啥意思,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忘记了把它带走。事情就是这么巧,偏偏那天我母亲非要整理厨房,事情便漏汤了。这一次的后果更严重,我在挨了一顿揍、被罚掉一顿晚饭、逼写一份检查之后,父亲又拿着那本书到学校找了班主任。

班主任跟我的父亲商定,要利用这次严重的事件,彻底解决我跟着羊友冠胡混的问题。当天下午,班主任召开班会,严肃批判羊友冠。班主任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讲了半天,核心意思是,出身不好的羊友冠,不是好好地改造思想,反而抱着剥削阶级意识不放,用封建毒草腐蚀拉拢革命后代,居心险恶,性质恶劣。假如再不悬崖勒马,必将予以无产阶级专政的严惩,云云。真是天地良心呵,羊友冠哪里会懂得这么多。他听得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茫然无辜,不明白自己何以会犯下如此之“重罪”。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至今想起来,都会让我觉得万般心酸。

第二天,班主任趁热打铁,找了几个班干部,一起同我谈话。主要内容是,我以前不明是非,跟羊友冠搞在一起,可以既往不咎。今后若再不同他划清界限,发生类似问题的话,我的角色就将是“共犯”而非“受害者”了。另外还暗示,我已交了入团申请书,再跟羊友冠扯不清,入团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又打又拉之下,我真得不敢再同羊友冠在一起了,不管明里还是暗中。因为只要我同他在一起,总会有人汇报给班主任。我想入团,我更怕罚饭挨揍。可见在利益与压力之下,友情是很容易被背叛的。羊友冠玩伴本就不多,这下就更没人愿同他玩了。下课间、放学后,羊友冠总是满脸堆笑,东凑西凑地找人玩,但却总是碰壁,这其中也包括我。此时,我已经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全然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孤独与寂寞。

一天,羊友冠拿着一本书截住我,满怀期待地对我说:“我给你借了本书,太棒了!你快看完了,给我讲讲,啊?”我不想惹麻烦,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羊友冠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当我拒绝羊友冠的善意之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让人难受的神情。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神情,叫做绝望。

从那之后,羊友冠开始常常逃学。只要有人肯跟他玩,让他做啥都行。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又是后的,再没有人顾得上去管他。

中学三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传来了羊友冠出事的消息。他蹬着辆破三轮车,很起劲地帮人家往废品收购站运废旧钢材,因为那些人愿意带他玩。但没想到的是,那些东西都是偷来的。当公安机关来学校调查羊友冠的时候,所听到的,就不仅是一个调皮捣蛋的羊友冠了,还是一个对无产阶级专政心怀不满的羊友冠。于是,羊友冠便被劳教了,成为班主任、乃至全校进行阶级教育的极好反面教材。

我们看待别人的眼光,特别是成年人看待孩子们,往往习惯于简单化、平面化。就拿羊友冠来说,他的身上其实有很多好的品质。比如说富有同情心,比如说乐于助人,比如说厌恶恃强凌弱,等等。被归为坏孩子之列以后,羊友冠身上这些原本值得我们好好珍视、褒奖的东西,却被不经意地忽略掉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像羊友冠这样的孩子,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其命运、人生轨迹,被成年人的看法和舆论,随意地左右、改变了。这种力量是强大的、无形的,年幼的孩子是不可能予以抗拒的。也许成年人这样做的动机,并非出于恶意,或者说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唯其如此,才越发让人为之叹息不已。

从那以后,羊友冠便不知所踪,我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歪歪扭扭写在课本封面上的“羊友冠”三个字。为了这字,我还常常取笑他是“瘸腿的羊”,他却从未恼过。

羊友冠呵,羊友冠… …

壹点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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