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阴暗的想法

我不喜欢偶像。这里偶像特别指娱乐工业从流水线上制造出来，供粉丝消费的艺人，尤其是男性艺人。我专门去学习了这个单词，因为之前我学过的定义很不一样，偶像是指值得崇拜和追随的对象，并不局限于娱乐业之内。

但我一个字都不能讲，一个名字都不能提，否则就是老男人妒忌年轻男子，就是过气老文青眼红年轻艺人---好像还有个专门的词，叫什么“顶流”。如果是在微博上提到什么偶像的名字，瞬间就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过来留言。我批评，那么下面就是整整齐齐排着队骂我；我赞美，那么下面就是齐齐整整排着队感谢。这种行为也有个专门的词，叫做“控评”，控制评论。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上网就像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鸡尾酒会，现场有几万人出席。正常情况下，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人群与人群之间相安无事。但是这几万人里有千把人喝醉了，每五分钟就要列队经过你的面前，载歌载舞，歌唱他们的偶像。有些时候，甚至要从你们这一小圈人中间经过，要求你们和他们唱同一首歌。什么歌词内容呢？XX亲自做了一碗面，XXX亲自演了戏，诸如此类的事情。感觉就像是新生儿的父母，因为“我家宝宝便便了”而欣喜若狂，要向全世界分享，不听都不行。

我觉得我写到这里已经很危险了，因为这已经构成了羡慕嫉妒恨的确凿证据，充分展示了我内心的阴暗和卑劣。不过我又想，无论我如何小心谨慎地行文，大概都避免不了这样的评论。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再分享一些我的阴暗想法：

---我认为制造一个偶像，和毁灭一个偶像是同一件事情，都会给人们带来快乐。所以，这种现象会周期性出现，就像是小时候建沙堡，建起来让人感到有多快乐，一脚踩下去就会有那种快乐的双倍；

---我认为偶像和名牌包包，潮牌鞋子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提供一种集体身份认同，也都提供了一种崇拜仪式。物件主要用来拍照发朋友圈，偶像则用来作为网络集群活动的旗帜，主要目的都是为了显示对现实的控制力量；

---我认为偶像本来没有那么大能量，也并没有那么多忠实粉丝。但是他们在网络世界里获得了远超真实水平的声浪，原因有一多半应该归功于商家，商家提供了足够的资源，在网络上反复制造人浪。因为他们信奉一点：浪假不要紧，造多了之后就有真浪跟进，前浪后浪一起浪。关于真浪假浪，从商家断奶之后的热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认为很多人并没有什么自我意识，也不尊重自我。因此他们需要一个偶像，更需要追逐偶像，如此他们才能找寻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并且，我不认为这些人都是蒙昧无知之辈，他们中有许多人对自己正在做什么心知肚明，他们是主动选择接受偶像，主动选择追逐偶像，主动选择奉献牺牲和捍卫---他们自己解释为“这样有意思”，那么也就可以理解为他们自身没什么意思；

---我认为偶像时代才开始不久，而不是如同有些人预言的那样偶像制造业已经迎来了末日。依照我对人性阴暗的理解，每一次在偶像身上爆出关于性、金钱、名声、技能方面的丑闻，真实效果相当于一次大规模全民广告投放。因为它并不真正提供道德和社会价值上任何有意义的反思，而是清楚明白地告诉大众：成为偶像之后，这一切将会来得多么轻松，因此偶像依然值得崇拜。

以上这些想法毫无疑问都非常之阴暗，没有体现出任何对年轻人中间流行文化的理解，没有体现出任何对发源于日韩的偶像工业的敬畏之心，但是好在阴暗得很真实，我的确就是那么想的。因此我也曾经问过自己：你的慈悲呢？你的宽容呢？你的同理心呢？你的善解人意呢？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每次闹偶像的时候，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无论是崛起还是衰落，它们就全都不在家，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能敲开门的只有阴暗，阴暗它很镇定地对我说：来，这事我能解释，你得听我的。

阴暗和我说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它问我：知道怎么区分明星和偶像吗？我怯生生地回答说：代不代言微商？阴暗很失望地摇了摇头，郑重地告诉我说：明星和偶像的区别就在于，粉丝会能不能以关爱的名义，以服务明星/偶像工作不利作为理由，让经纪人或者工作室出面解释或者道歉。粉丝能做到这一点的，那就是面对偶像；做不到这一点的，那就是面对明星。我问为什么，阴暗说你回去慢慢想。

另一件事情是它问我：参加过偶像的发布会吗？我很惭愧地说，好像也去过一两次。阴暗很满意，又接着问：那在现场你对媒体摄影师有没有什么印象？我说感觉他们摄影师的脾气都不好。阴暗再问：为什么说他们脾气不好？我说因为他们在台下朝着偶像嚷嚷，让他们转过去，转过来，调整他们需要的拍摄角度，口气就像是地主在训斥佃农，又像是上司训斥下属，还像是海军陆战队士官长教训新兵。阴暗说：你想想为什么摄影师们为什么没有丝毫面对偶像应该有的觉悟？

见我回答不上来，阴暗拍拍我的肩膀补充说：回去以后，什么时候你把这两个问题想通了，关于偶像和偶像工业，你也就理解得七七八八了。

题图摄影：MI PH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