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阳光暖暖的，微风从海面上吹过，迈着小碎步穿过树叶、纤草、灌木和菊花，带着一身清香，从推开的玻璃窗上钻进来，俏皮地来到我的床边。
这是个周末，校园十分安静。我的他起了个大早，煮了粥，炒了一小碟花生米，我刚睁开眼睛，他便带着一身米粥和花生的香味来到床前：“懒虫，起床啦！”他像个孩子，乐呵呵地挠我痒痒。他在崔促我跟他一起去举行一个仪式呢！
很久以来，我们就准备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我们的爱情绾一个结。我们都商量过了，设宴这种仪式太传统，何况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没有亲人扶助，凭我俩的能力办不起来；上教堂虽然新鲜，可对于在这片土地上落脚只有两个多月的我们，教堂在哪个方位，也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说：“咱们就去拍张照片吧，正儿八经地拍，老祖宗在成语词典上早就替我们准备好了：一拍即合！又简单又特别，怎么样？”
他的话把我逗乐了。
从知事起，我就曾无数次悄悄地、满含羞涩又无比激动地替自己设计婚礼：花轿、彩车、唢呐、漫天飞舞的彩纸和糖块，我身着华丽而高雅的礼服，被两个漂亮的伴娘牵引着，矜持地向前迈着脚步……我的他应帅一点儿，最好像张学友；嘴巴也应该会说一点儿，像冯巩的同门师兄弟；还应该出身殷实人家。在遇到他之前，这梦就像一块玉，经年累月地被我小心打磨，一点一点被修正，一点一点在完美。我常常为一些精巧的设计悄悄感动得泪光闪烁，还常常这样问自己：别的女孩子有没有这样想过？如果只有我这样想，谁能说我不是女孩中最聪明的？遇到他之后，我知道那样的婚礼对于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毕竟他……而我，我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其他。我希望拥有一场刻骨铭心而又别具一格的婚礼，却没有想到，到头来，会去“一拍即合”，给一个古老的成语做一个特别的注释。
我不乐都没理由。
吃了早饭，他用自行车载着我上路，向我们要去的小镇飞奔。方圆几十里地，只有那儿有一个很小的照相馆。从学校到小镇有六七公里，本可以乘公交车的，他却要骑车去，还建议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好把以前的事情回忆一遍。二八圈的自行车是我们省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的，像匹高头大马，在他的牵引下，坚定有力地飞驰在紧靠大海的乡村道路上。
是在大学二年级吧，中文系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跟他恋爱了。在这之前，中文系的女生都是“出口”的，而男生一般都到其他系“打猎”。之前谁也不瞧谁——瞧你，凭才学还是容貌？我俩同班，都喜欢文学，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谈。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为我买药；我喜欢为他买他爱看的书。起初人家都说我们在谈恋爱，我们谁都不觉得这就是恋爱，等忽然发觉这就是恋爱的时候，彼此已经爱得很深了。按说搞文学的应该清瘦一点儿，他偏长得敦实憨厚；他很少高谈阔论，却不失幽默。至于家境，他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却奇迹般地供他和他的两个弟弟读大学，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中学。大学期间，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在校外打工，其余时间除了上课、考试，都用来捣鼓文学。使我决定跟他的，不是他的文采，也不是因为怜悯他的经济状况，而是全世界都流行“大学毕业、爱情也毕业”的时候，他本来有条件去温州工作或者进一家大型企业的，可他都没有去，原因是这些单位不要女性，为了能在一起，我俩同闯天涯。
走到半路，也许他该想的都想得差不多了，他说：“听我唱歌怎么样？”说完就唱开了，《牵手》、《爱拼才会赢》、《小雨伞》……都是老歌，嗓音算不得美，可真诚、浑厚，是用心唱出来的。他要我把耳朵贴在他背上，听他胸膛里的歌。那真是歌啊！如果歌声有源头，它的源头就该在那里，在靠近心脏的地方，伴随着咚咚的心跳。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婚礼，历史会为我们记一笔的。”
我觉得好笑：“你是谁呀，谁会为你记一笔？”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你知道我口袋里有多少钱吗？”
“一百元，照相足够。”
“不仅照相要靠它，这个月工资发下来之前，应付嘴巴也得靠它。这是我目前拥有的最大的一笔财产。”
他把车停下来，我也从后座上跳下来。他撑起自行车支架，对着我，再次问道：“你后悔吗？”
我见他表情凝重，非常认真，于是我也认真了：“后悔什么？”
他眼里有泪花在闪：“我的贫寒。你跟我会很苦的。你如果后悔，我们就回去。”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阵。他的忧虑，我的闺中密友早就跟我说过，而我老早就想清楚了。这是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可我相信他，就凭他三更灯火五更鸡，痴迷追求文学的韧劲；就凭那一次我们一起挤火车，秩序乱得想上的上不去、想下的下不来，他扎一块红布就把几节车厢的秩序搞定的机智；就凭他宁舍花柳繁华也愿两人在一起的真诚；就凭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
看他难受的样子，我笑了。他见我笑了，轻松了一点儿，他说：“拍张照片就算结婚，我这哪是玩特别呀！其实，我是因为没有……”不等他把那个字说出来，我就说：“你上不上车？我数到三，你再不上车我就后悔了。”
小街终于到了。
在街口，我们遇到一队迎亲的车队，九辆黑色的别克轿车，车身饰满鲜花，新娘子穿着雪白的婚纱，千娇百媚，怀里还抱着一束红玫瑰。
他把车停在路边，等他们的车队过去。他说：“咱们不眼热人家，没有那么隆重的仪式，我们照样要幸福！”
经过百货大楼，他提议进去转转。他在一件女式皮衣前面站了好半天，右手放在口袋里，我估计那张一百元钞票要是能喊，一定会大声抗议被他攥得都快没形儿了。他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了。我指着不远处的首饰专柜，做个鬼脸对他说：“要不到那边看看？”他被我的恶作剧逗乐了：“等着吧，总有一天。”顿了一下，又说，“最多5年。”说完拍了拍手，像掌上有灰，转身带着我向门口走去。
出了百货大楼，就快到小街的尽头，不远处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我的少女年代就将结束在那里，我虚幻的梦也将结束在那里。从那里出来，我将换一个身份跟这个世界说话了。我相信自己，也请世界相信我的选择。在走进照相馆之前，我替他把领子正了正，他把我落到脸上的几绺头发拂到耳后。
“结婚照是吧？几张？一张，好。几寸？五寸，好。坐在前面的凳子上，男左女右，好。请坐直，先生下巴低一点儿，小姐往先生那边靠一点儿，目光平视，看我这边。表情自然一点儿，放松，放松，对。微笑，微笑……准备，三，二，一！”
“咔嚓”一声，整个仪式就结束了。摄影师说照片要过三天才拿得到。摄影师是怕我们着急，其实，如果不是要给双方父母寄我们的结婚照，我才不急呢。未来的日子还长，人家说，经营这份承诺，得用全部的心力和一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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