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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六十七岁了,近来常常腰疼腿疼,说是盖房那年(2008年)落下的病根,一直时好时坏。疼得厉害了,就买几副膏药贴贴,或者去煤矿医院(老头老太太们爱去的乡镇医院,花钱少离家近)扎扎针灸做做理疗。有一天,父亲坐在沙发上,叹着气,说:嗐,我这腰就这样了,没治好的希望了,该死的人了,瞧啥瞧?那一瞬间,不知怎么,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别过头去,去别的屋子了。

父亲老了,开始认命。

父亲年轻的时候,不这样。

他那时高傲自负,绝不认输。一半源自天生,一般源自经济的困顿。然而父亲却又有极高的自尊,一辈子不承认自己“穷”“困难”。总是乐观地计划着未来,踏踏实实地生活。

四十多年前,父亲是村里的小队会计。算盘珠子扒拉的提溜响,写得一笔好字。父亲很聪明,脑瓜快,村里n多人n笔帐,都装在肚子里。对,是肚子里。只有一回,据说是刚开始接手当会计,还不太熟,晚上对账时,账面上差了3分钱,怎么也对不上,父亲点着小煤油灯,扒拉着算盘珠子,愣是算了一个晚上,终于找出了差错。此后,再无乱账。生产队散社很多年后,父亲早已不当会计,可还保留着村里的账本,整整一麻袋,干干净净,规规整整,横放在厢屋的房梁上。小时候,我曾问过父亲,这还有用吗,留着它干什么。父亲说,有用,万一将来要用上呢。那时,我就明白,那些账本其实是用不上的了,至于为什么父亲要留着它们,却未多想。

父亲26岁那年和妈妈结婚了。很快有了我和妹妹,我俩是双胞胎。父母都很高兴,唯独奶奶,总是愤愤地嘟哝,哼,一来来俩丫头片子。那时,母亲应该是受了很多气,父亲也很为难,却没有办法。从我记事起,总是隐约听得父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云。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是知道,父亲是很想要一个儿子的。于是,母亲又生了小妹,父亲很失望。那时,我四岁,但是已经能够看懂父亲的叹气和母亲的眼泪了。奇怪的是,我对传说中的奶奶竟然没有丝毫印象。终于,在我六岁那年,弟弟出生了。我似乎至今都记得弟弟满月那天,爸爸的笑声。那种扬眉吐气志得意满的笑声,让我又幸福又忧伤。

至此,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一个农村家庭终于圆满了。这中间其实是有一个曲折的。在我一岁多的时候,爸爸有一次“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爸爸做会计时,跟一个叫老吴的人关系特别好。老吴后来要去税务所工作,还是个小领导,看中了父亲的聪明能干,招父亲过去帮忙。虽然是临时的,但这是许多人盼也盼不来的好机会。父亲也去了,有了这么个端铁饭碗的好机会,“无后为大”的事就放下了。因为,一旦转正,是绝对不能生二胎的。在“儿子”和“事业”面前,自然事业占了上风,觉得两个大闺女也不错。可是,母亲偏偏铁了心要让父亲回家种地,原因特别简单:父亲无疑是优秀的,聪明能干,又一表人才,天天在外面工作,母亲不放心。那时妹妹又身体弱,三天两头生病,奶奶连把手也不搭,觉得一个病弱孩子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拉倒,没必要费那么多劲,大人还吃不饱呢,哪有钱给她往医院送。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俩,没人帮忙不说,还要受奶奶的闲气,又怕哪天父亲突然变了心,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我们娘仨日子就没法过了。如此这般,父亲被妈妈拉了回来。要吃苦受罪,就一块吃苦受罪,别让我整天担惊受怕的,很多年后,母亲这样解释。就这样,父亲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烟消云散了。几乎就在父亲回来没多久,原来和父亲一起干的人都转了正,穿起了官衣,吃上了商品粮。父亲,回家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是有怨言的,和母亲吵架时,总是说,要不是你,咱家现在早好过了,我早转正当干部了。母亲似乎自知理亏,总是笑着说,要不是我,你哪有这么多闺女儿子啊,瞧瞧你大儿子,多好!

仅靠种地,是没法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的。父亲从工商所回来,子承父业,跟爷爷学会了做香油。每天骑着他的二八飞鸽自行车,走街串巷卖香油。母亲总是把父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亲,浓眉大眼,声音洪亮,为人爽快热心,会说话,做过几年会计,身上还有几分“文化气”。这样的人,卖香油,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更重要的是,父亲的香油货真价实,好吃不贵。那时,香油是可以用芝麻换的。有时,看打眼了,收着不好的芝麻,父亲会自认倒霉,宁肯留着自家吃,也不会掺到好芝麻里,会“坏”了香油味的。父亲出去卖香油时,总会带上蓝布套袖,系上蓝布围裙,衣服外面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这都是母亲的功劳。

至今仍有这样一个笑话在家里流传着,据说,父亲经常去一个村里卖香油,有个热心的大嫂见父亲做事干净利落,为人爽快,上赶着要给父亲说个媳妇,一打听才知道,家里孩子都仨了。一说起这事,父亲总是很得意,很自豪。会说,别看你爸现在这样了,当年也是一个帅小伙。然后问问这个闺女,问问那个闺女,再问问儿子,你说是不是,你说你妈好看还是你爸好看……只是近几年,儿女都结婚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才渐渐不再提起。

父亲其实很开朗。高兴起来了,会唱上两嗓子,什么“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日寇逞凶狂”,就唱这两句,往下不唱了。问原因,曰不会了。于是大家哈哈一笑。没事的时候,还爱背毛主席语录,什么《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比我们背得还熟。父亲很为他的“才艺”自豪,我们姐弟几个,却不以为然,争相恐后地打击他,啥破玩意儿啊!父亲也不生气,笑着说,你听我再给你们唱(背)段别的,我们连连摆手,得了吧,四散逃开。

父亲也不是总这么好脾气。比如,对家里的那头骡子就是这样。那年,家里种了几亩西瓜,自然是留作卖钱的。父亲驾着骡子车,要去地里盖个瓜棚。回来时,骡子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路狂奔,母亲坐在车后,毫无防备,一下子掉了下去,好在没受伤。父亲也掉下车,举着鞭子在后面追。哪里追得上。那骡子疯了似的,竟一路跑回家,跑到院子里,径直朝着正屋的门冲进来。我什么都看在眼里,正想关上两扇门,把它挡在外面,可是看着它直冲过来的样子,我害怕极了,瞬间改变了注意,转身撒丫子就往后门跑,咣的一声带上后门,只听见我的心怦怦地跳。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那骡子拉着那架破车卡在了正屋门处。幸亏门窄,要不它就把车拉屋里来了。也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办法,那头闯了大祸的骡子被结结实实地拴到树上了。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父亲拿着他的鞭子,一边大骂,一遍狠狠地抽着肇事者。倒下,起来,起来,倒下,也不抽了多长时间,那威风凛凛的骡子,蜷在地上,再无力气反抗,眼里似乎含着泪水。我的心软了,劝父亲别再打,父亲根本不听。母亲也在一直劝,说自己没事,别把骡子打坏了。父亲说,今儿我宁可把它打坏了,也得好好教训他。那时的我,8岁,不太理解父亲的愤怒。现在回过头想,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骡子再金贵,能金贵过老婆孩子吗。一定得给它点教训,哪怕它不懂。其实,那骡子是“懂”了,后来,只要父亲的鞭梢一挥,它就听从指挥了。

日子过得飞快,等我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弟妹们都上学了。日子渐渐紧巴起来。四个孩子,两个大人,吃喝拉撒,头疼脑热,上学念书,人情份往,卖香油显然已经不能支撑这个家了。

于是,父亲和他的表兄学了杀猪,打算卖猪肉。父亲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怕高,怕蛇,鸡都没杀过。杀猪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好在有二叔和他搭帮,家里的情况又摆在那里。父亲于是变成了卖猪肉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反感父亲卖猪肉这件事。总觉得卖猪肉这事,特别俗,特别让人难以接受。杀猪的人,得多残忍啊,电视里杀猪的人不都是满脸横肉为富不仁吗?我宁愿说父亲是个卖香油的,买豆腐的,卖切糕的,刨笤帚的,种地的,也不愿说父亲是个杀猪的。我很怕同学的嘲笑,更怕他们说,她是杀猪的的闺女。父亲当然不知道这些,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父亲不怕这些。

还记得父亲第一次杀猪。我躲在自家院子里,不敢看。父亲在二叔家里杀猪。一阵忙乱之后,只听见一声凄厉的猪的号叫声,紧接着是父亲和二叔的叫喊声,猪跑了!然后就看见,一头肥壮的脖子流着血的猪惊慌失措地奋力逃了出来。那个场面,无比惊悚,无比滑稽。最后,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这头被杀了两次的猪,寿终正寝了。

买猪,杀猪,卖肉,成了父亲的买卖。可是,卖猪肉并不像父亲期待的那样挣钱。家里的钱似乎很快就花出去了。那时,我已上了初中,二妹在复读一年仍未考上重点中学后辍学了。尽管我们全家都劝,但二妹铁了心不念了,从此在家协助母亲,成了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小妹小弟仅相隔一年,都在读小学。父亲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但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他最常教育我们的话就是:你们在学校得好好念书啊,得铆劲。你能念多大书,爸就供你多大书。你要考上清华北大,爸没钱扒房子卖檩条也供你。你要考不上,指着你爸爸托人送礼,你爸可没那能耐,你爸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除此之外,父亲没管过我们学习。

家里农活很多,我们几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帮手。放学回家,赶快作业,然后再干这干那。扫地、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这些家务活都是我们包了。放假的时候,还要跟父亲一起下地,种菜、浇水、摘瓜,拔苗、薅草、布化肥、掰棒子、剥棒子、装仓……每次我们跟父亲下地,一家子人,连大带小,总是浩浩荡荡的。村里人看见了,总是说,你家人真多,跟生产队出公分似的。瞧,你们家孩子多听话,我们家孩子支使都不动唤……

直到我初三毕业,要报志愿了。我想读高中,考大学。父亲不同意。那时,我的成绩是全校第一,读中师稳走,而且念完三年书,就能分配当老师,端铁饭碗,不用种地了。这是很多家长都梦寐以求的。我不愿意,我恳求。父亲不允。就算是班主任出面,也没能让父亲改变心意。父亲说:你现在学习是好,你能保证上高中学习还这么好吗?万一考不上大学怎么办,你一辈子就耽误了!再有,你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上学呢,万一你考上好大学了,你爸供不起,你又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按照父亲的意愿,我读了中师,毕业当了老师。很久之后的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对母亲说,我早就后悔了,那阵不如让老大念高中了。我要知道她脑瓜这么好使,这么爱念书,我真应该让她上高中,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准比现在强。这让我想起《新结婚时代》里的建国爸,当他看到哥俩,一个念过大学,一个没念过大学,生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时候,流着眼泪说过类似的话。两个老头有点相似。一个在剧中,一个在现实。

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父亲知道我一直都不甘心,从中师到大专到本科再到研究生,一路跌跌撞撞坚持了十多年。我不想埋怨父亲。我也不愿意听他说后悔之类的话。谁能预测得了未来呢,谁又能推倒以往的一切重新开始呢?父亲已经很不容易了,没必要再让他伤心。

父亲一直卖猪肉。开始是串庄卖,后来追大集,直到十二年前才租了一个小门脸,算是安定下来。弟弟妹妹也都相继大学毕业。中间这些年,父亲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论刮风下雨,父亲总是要出去做买卖的,和母亲一起,一天都不舍得耽误。夏天,下大雨,父亲也要出摊。我说,不去不行吗,谁买啊?父亲说,去吧,雨不能老下,一会就不下了,不下就上人了。我默然无语。看着父亲母亲装好车,开走,我去关门。

杀了几年猪,父亲的右胳膊落下一个毛病,伸不直,雨天还会疼。父亲有时会看着自己的胳膊,嘟哝,杀生太多了,阎王爷降罪了。好在,后来国家禁止私屠滥宰,都让商户集中取肉去卖。父亲去了一块心病,也少了很多劳累。起码上午卖完肉回来,下午不用出去再买猪,不会担心买着病猪,买着提前喂好食的猪;第二天早上也不用三点钟起来烧水杀猪。夏天一身汗,冬天一手冰。

后来,父亲的生活安稳多了。三个闺女都出嫁了,家里的房子也翻盖了,儿子也结婚了,孙女也抱上了。照理早上去肉联厂取肉,上午去门脸卖肉。下午闲下来,就和几个街坊打打麻将。劳累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可是生活总不会让人安生。

七年前的一天,父亲突然觉得肚子疼。以为是结石或是阑尾炎犯了,也没去医院,直接去村卫生所输液。三瓶液输下去,没好,反而更重了。这才害怕,叫弟弟回来,去了医院。

一番检查折腾下来,确定是阑尾炎。手术。医生将取出的阑尾给家属看,说,正常人的阑尾一般6-7厘米,父亲的阑尾却11厘米。看晚了,早就应该看啊。其实,父亲的阑尾炎已经有12年了。好好坏坏,一直靠吃药打针输液顶着。家里事没完,父亲不敢住院,不敢耽误,不敢花钱。每年,父亲的阑尾都要出来闹上几次,每次都让父亲顶回去了。这回,是真的不行了。要说,阑尾炎不是大毛病,可是父亲那时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要挨上一刀,真是让人心疼。医生说,父亲年龄大了,又有点胖,恢复起来可能要慢一点,可能要比别人多住一两天。父亲有点不高兴。许是心疼钱。我们都劝父亲,没事,您养好了再出院,我们都有钱。父亲没说什么。

那天上午,父亲突然没来由地哭起来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跟个委屈的孩子似的,弄得我手足无措。好在母亲也在,忙问是怎么回事。问什么都说没事,一时间我也觉得眼窝热热的。到底是母亲了解父亲,问,是不是想二闺女了,要想她,一会找人接她去。家里四个孩子,我们三个好歹都念出书来,有了分工作。只有二妹,小学毕业就在家帮忙了。那些年,姐姐妹妹弟弟都上学,只有二妹在家忙里忙外,喂猪做饭,种地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她却从不抱怨。十五六岁,就在服装厂上班,天天打夜班,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三四百块钱,一发了工资,哪怕连夜也要送家里来,自己只留下很少的钱,够吃饭就行,衣服也很少买新的。总是那么几件衣服,凑合穿。现在,只有她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不太宽裕。我们本已商定不告诉她,自然只有她没有来,现在父亲却偏偏想她想得掉眼泪,我也就只好通知她了。很快妹妹被接来了,还带来了大外甥女。父亲挺高兴。其实也想小孙女,可小孙女还不到一岁,这么小,真不能带到医院来。只好忍着。一下午,病房里坐了一大家子人,忍着不说话,还是说了不少话。父亲开始头疼,眉头也拧了起来。我想,大概是人太多,父亲又觉得乱了。可是,人是自己召来的,又不能轰走,也就只好忍着了。于是,我们纷纷找借口回去。父亲的精神稍微轻松了一些。

现在呢,父亲彻底“退休”了,猪肉不卖了,但也退而不休。弟弟开店卖酒,家里做仓库。父亲既是库管,又是出纳,一样忙忙碌碌。一到周末,父亲就在微信群里“喊人”:我备好饭了,你们谁回来说话啊,咱们炖肉吃,来晚了就没了。父亲真的希望我们回去。

有时候,父亲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抽根烟,喝杯茶水,一会就打起瞌睡来,母亲就叫他回屋睡,别感冒。一个机灵醒了,父亲说,我不困,就是呆会。

父亲真的老了。再也不是那个拨弄着算盘珠子,账面分离不差的小队会计了;再也不是那个露着雪白衬衣领,沿街叫卖的香油小贩了;再也不是那个挥舞着鞭子,一边痛骂,一边抽打牲口的农民了;再也不是一双手搬动一扇猪,风雨无阻赶集卖肉的杀猪匠了。

六十七岁的父亲,更像是一个需要人关怀的小孩子。需要人哄,需要人疼,需要人谦让,需要人谅解,需要儿女常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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