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这是一位朋友的投稿,我觉得写得很生动。给我家猫妈看,她也说很好,说:“他父母是很文艺的人,跟他叙述的往事都经过剪裁,所以他只要一记录出来,就趣味盎然。一个人能不能写出好文章,父母很重要。”似乎有道理,这位朋友说,他父母经常一人一段背《琵琶行》,男的背到“江州司马青衫湿”就乌咽,女的背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唏嘘。生活在这个环境,心灵不敏感才怪。)
我爸妈有太多事情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的。
比如我不清楚他们谈过几次恋爱。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初恋就结婚了,我不知该不该信他们。长大后我上网查过,初恋就结婚的,只占结婚人口的4%。也许他们真是高贵的少数派?
我爸有一次可能是喝大了,提起自己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暗恋过一个女孩子,叫胡蝶。“每天趴在自习室窗户上看人家,越看越难受,回到宿舍躺着哭。”我妈沉默地用那把银色水果刀削着苹果皮,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这场谈话仿佛与她无关。
我甚至不知道我父母是否浪漫过。初二那年,语文老师让同学回家问父母“什么是爱情”。我爸特别郑重地给我写了一封信,开篇写道:“爱情就是相濡以沫,像两滴水,融到一起后就变成了一滴。”我问我妈,她平静地说:“你听没听过民间有个说法?’握着情人的手,心里头直颤抖;握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晚饭的时候她又想起这茬,跟我说:“你年龄也不小了,过两天让你爸给你示范一下怎么用避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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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爸妈曾经都是文青。
我妈经常在餐桌上撇着普通话背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我年纪稍大后,她喜欢背柳永的《雨霖铃》给我听,背到“杨柳岸,晓风残月”,就会夸张地把声调扬上去。有时候她也会讲当年中学的故事:“我的语文老师说《雨霖铃》是给一个’青楼女子’写的,就有男生起哄:’老师,什么叫青楼女子?’把我们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段子我听了起码十几遍。
我妈描述她跟我爸谈恋爱,说是“有一搭,无一搭”。年龄大了必须嫁人,姐姐不嫁人,弟弟就没法娶老婆。我问她有没有对我爸怦然心动,她说:“你爸读美国小说,《战争风云》《战争回忆录》,常常给我讲。还有一次我看他赶公交车,车子已经启动了,他一个箭步就跃上去了。我当时就觉得这男的还挺帅的。”
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冬泳、跑步、拳击,自称运动员。不过我印象中的他永远挺着啤酒肚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看电视,脸上弥勒佛一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妈在大学里练过艺术体操,据说是回头率很高的校园美人。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慢性病,身子不断消瘦下去,脸也变得蜡黄。我记忆里她常常为自己的体重担忧,因为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却只有九十多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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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知道一些关于爸妈的零星片段。比如我爸年轻时酷爱下围棋,再比如我妈本来想大学读外语,被笃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姥爷强逼着学了化工。但总得说来我对他们婚姻之外的人生一无所知,他们也避讳谈这些,好像有些害羞。他们的一生都围着“应该”二字打转:应该读大学就读了,应该结婚就结了,应该养小孩就养了。流水落花一切自然,岁月模糊地过,没有回忆不必回忆。
不过我总觉得有尊严的人生应该敞敞亮亮而不是沉默得像个谜,我总觉得他们有太多苦被静水深流的达观遮盖过去了,可他们却坚信这是中国人的宿命。
再后来我出国留学。我已有几年未回家,和父母之间可聊的也不多,常常几个星期不通音讯。我想人生就是一场深刻的误会:我不了解父母,父母不了解我,他们之间也未必互相了解。人与人的悲欢本不相同,那些最有深意的瞬间往往最不足为外人道,于是只好一个人带进坟墓。我多想听我爸谈谈胡蝶是谁,可惜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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