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虚无主义和命运之爱
节选自《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永恒轮回观念使尼采受到鼓舞，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还有不怎么乐观的一面。当尼采把永恒轮回观念称作“最孤寂的人的幻觉”、查拉图斯特拉（也就是尼采自己）的“危险”、“疾病”和“大痛苦”，当他称之为“最沉重的思想”、“最大的重负”时，他叹吁的就是永恒轮回观念的那沉郁的一面。这个观念使人感到沉重的地方，质言之，就是虚无主义和宿命论。
尼采自己称永恒轮回观念为“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他写道：“让我们在其最可怕的形式中来思考这个观念：生存就其本来面目而言，并无意义和目的，但不可避免地轮回，无止境地化为虚无：’永恒轮回’。这是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虚无（’无意义’）是永恒的！”
永恒轮回之肯定生存的价值，仅仅在于它以某种方式担保了生命的永恒，使每一次死亡不再是万劫不复的寂灭。但是，在它确认生命的永恒轮回的同时，它也确认了死亡的永恒轮回。每一次降生，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在轮回中决不存在某个机遇，可使情况有所改观。这循环的轮子，从一面看是生的无限次重复，从另一面看是死的无限次重复。在此意义上，虚无是永恒的。这是其一。
其二，更重要的是，永恒轮回无可挽回地废除了生存的一切意义和目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中，这个循环，用尼采的诗意说法，“如果不是在循环的幸福中包含一个目的的话，它便无目的”。可是，“循环的幸福”与我们何干？从我们透视的眼光来看有价值的一切，一旦置于这巨大的循环中，便失去了任何意义，只成了一种宿命。循环的巨轮荒谬地运转着，我们的全部生存甚至算不上这巨轮上的一个小小齿轮，却注定要被这巨轮带着走。“一切皆虚无，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在巨轮的运转中，人不再有创造的余地。这种极端的宿命论同时也就是极端的虚无主义，因为它宣告了“无意义”是永恒的。
尼采对于永恒轮回说的阴暗面是有充分估计的。他谈到：要“预测”这一学说“被相信所产生的后果（它使一切分崩离析）”，“作为最沉重的思想：它的可能后果，倘若未加预防，即倘若一切价值未被重估的话。”并表示要研究“忍受它”和“排除它”的“手段”。正如他一般来说把极端虚无主义当作克服虚无主义的手段一样，他对作为“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的永恒轮回说也作如是处置。这集中表现在他以永恒轮回说为“培育和选择的手段”。[8]他一再称永恒轮回说是一种“伟大的有培育作用的思想”，又说它是“为力量（和野性！！）效劳”的“进行选择的原则”，它“通过策动最渴求死灭的悲观主义来造成对最有生命力者的选择”。在他看来，这一学说犹如“铁锤”，在它的锤击下，弱者毁灭，强者被“选择”出来，得到“培育”，变得更为坚强。在这样的强者身上，就蕴藏着战胜虚无主义的力量。
具体地说，永恒轮回说的培育和选择作用在于，一方面它以极端方式考验了人们接受现实世界和人生的勇气，另一方面它也以极端方式考验了人们承担对世界和人生的责任的意志。
永恒轮回的世界是一个绝对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上帝彻底死了。世界的这种赤裸裸的无意义、无目的性质往往促成“最渴求死灭的悲观主义”，佛教的“断轮回”之说和叔本华的“杜绝生殖意志”之说便是典型。但是，有充沛强力意志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却持另一种态度。他不但敢于正视、而且乐于按照其本来面目接受这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包括属于这个世界的、本质上同样无意义、无目的的自己的生命。
“精力充沛者的悲观主义：向一个巨大的循环、甚至向一个巨大的胜利问’为了什么’。”尽管答案令人失望，但他决不沮丧。他“不但学会了适应和接受已有现有的一切，而且愿意按照已有现有的样子重获它们，以至于永恒”。在他看清了生命的无意义之后，他仍然不知餍足地呼喊道：“这就是生命？好吧？再来一次！”接受一个永恒轮回的世界，就意味着愿意按照已有现有的面目无数次地重获这个现实的世界和人生，在尼采看来，这才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最大限度的肯定。
如要检验一个人对世界和人生是否满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听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你愿意按照原样再活一次以至于无数次吗？”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