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宠爱是带着欣赏和诚意的
——长岛小记之二十七
文/郭红
一
铭铭说，真后悔呀，那次在老太太家里，就应该价格什么的都别在意，别人的态度也别在意，全部都拿走，都是值得的。
铭铭是我们在长岛新交的朋友，英文极好，人也聪明可爱，与老外打交道，说说笑笑活色生香，再适时地抛个媚眼，价格就谈下来了。所以她是带着我们去各处搜罗东西的不可或缺的一员。
而老六选东西的品味极高。我们的家里空荡荡，他看着嫌冷清，先是把他收藏的画搬来好几幅，家里一下子就显得温暖有格调了。然后他就开始带着我们无数次地买买买。他不仅是我们购置用品的总参谋，还被先生封为我家的艺术总监。
艺术总监要求很高，一幅画挂哪里，一把椅子摆哪里，他都有自己的要求。买东西的时候，我常常莫名其妙地会被一样东西勾了魂，流连忘返，倘若他觉得价值不高，小眼睛从镜片后面瞪过来，我立刻心虚地放下。
不过他也有心软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两个烛台，先生说像是塑料的，不让买。可我喜欢它的样式和颜色，想着家里的浴缸四周空荡荡的，就是不舍得放回去。赶紧蹭到艺术总监身边求援，他说，拿着吧。于是我就得逞了。
艺术总监还兼着搬运工。每次外出，他都开着那辆轰轰作响马力十足的轿卡，不惜力气地帮我们搬一切稍有重量的东西。他的车斗里，有包装货品的毯子，还有固定大件物品的绳子，真地像是个搬家公司。如果告诉别人，他其实是个造诣很高的摄影家，也没几个人相信。当然，也不需要别人相信，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
唉，没有他，这个新家真地会永远空下去。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当初力劝，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己所欲，施于人，就只能是“后果自负”啊。
一到周末，这样两位有趣的朋友就带着我们一起淘货去，故事就越来越多。走得人家多了，最初那种浓重的物是人非、人生虚无的伤感，也慢慢地减轻了。还觉得，有这样一种方式还是挺好的。那些他们再用不到的东西，交到更需要它们的人手中，得到更长久的欣赏和使用，也是一种继承和永恒吧。
二
老太太的家是我先在网上发现的。
美国有个网站，专门发布这样的售卖房子里所有用品的信息。这种开门销售有个名词叫“tag sales” ,就是给家里的每样东西上贴着价签的意思，一般只在周末两天开门。错过了，就等于永远错过了这一拨人家，下个周末就是完全不同的了。
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就会以自己的住处为圆心，看方圆二十英里之内有没有值得一去的。网上会把这些人家售卖的主要物品的照片都登出来，让你大至可以判断有没有兴趣。
长岛多是独立住宅，有很多豪华庞大的庄园，宋美龄晚年曾经住过二十多年的大宅，离我们只有十几公里。据说当年也曾经这样清售过物品，其中很多珍贵的物件就此流向民间，至今仍传为佳话。
长岛更多的是中产阶级的独立屋。走得多了，会发现他们出售的东西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大部分是日用品，再有些许艺术品或是少数的奢侈品。
但老太太家的东西，第一眼看过去我就暗自吃惊。网站上粗糙的照片也不能掩去很多罐子，盘子的魅力，因为它们看起来不仅美丽，而且很有异国风情。唯一遗憾的是，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她家已经开门卖了一天了。
第二天我们破例都早早起床，赶了过去。外面乍一看，这只是个普通的人家，花园精致小巧，街区也安静清雅。房子也不太大，但里面却是不一般。
且不说门厅里就有一棵风姿秀美的小树，旁边就摆着一个知名艺术家的装置作品。铭铭曾经去参观过这个艺术家的工作室，深知这个艺术装置的价值，直接以相当低的价格买了下来。还担心被别人再高价买走，忙不迭地先付了钱才放心。
无论是桌上还是柜子里，到处都是好看的艺术品，有雕塑、有陶罐等，家俱以及墙上的画，也都很有味道。还有一个复杂的壶，很多种艺术元素混杂在一起，让我想起了宫奇骏的作品：“霍尔的移动城堡“。
我直接看花了眼，放下这个拿起那个，个个都喜欢。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么多东西，买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儿过份？就只挑小的拿，归置到一个角落里待会儿一起算帐。而先生呢，被他们家一大片璀璨的水晶和玻璃的制品迷住了，像我一样，放下这个拿起那个，犹豫不决。留着它们在原地吧，怕别人买走，可是还想再看看别的，又不敢走，委实难办。
忍不住好奇这里主人的情况，铭铭说，这是一个老太太的家，她的先生很有钱，很宠她，她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所以她收集了很多珍贵的艺术品。我们来晚了，头一天有很多非常珍贵稀少的东西，已经被人抢光了。
还是我们的艺术总监有魄力，直接说，这家的东西都很好。喜欢就拿吧。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不仅买了一大堆美丽的盘子和罐子，还买了一张带有六把椅子的大桌子。这椅子是意大利设计师的作品，简洁雅致，坐着却又非常舒适。据说原来光是椅子就要二千美元，而我们连桌子带椅子一起只花了一千五。真是太划算了。最主要的是，放在我们带天窗的那个客厅里，甭提有多配了，就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一样。
回程的时候，我们的样子都很狼狈，怀里抱着罐子，腿间夹着雕塑，后背靠着盘子，那棵小树，也在后面的车斗里随着汽车来回晃动。我们钱包空空，心满意足。
三四个月过去了，这次仍是我们淘货的经历里，最为开心的一次。后来我们还去过很多豪宅，常常被他们满坑满谷堆得山一样的奢侈用品，惊得怀疑人生。
曾经有个人家，地下室是一个巨大的会所，无数成套的高级器皿崭新闪亮，都不要了。女友圆圆那次也一起去了，她从楼上卧室里转出来，晕乎乎地对我说：哎呀妈呀，这家人太有钱了。那么多一万多美元的衣服，都不要了。她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件，自言自语地说：我是穿不了，可它这么漂亮，看着也高兴啊。
看得多了，我对囤积东西越来越感到厌恶。再美好的器物，倘若只是被占有而不是珍藏，都失去了光彩。此后我们虽然也会购得一些喜欢的东西，但越来越节制，够用就行。
回想在老太太家那样令人难忘的体验了，我总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了，是因为在那个家里，我看到了“宠爱“，看到了情感，而不仅仅是物品。
三
真正的宠爱，是带着最根本的诚意的，是对你作为一个人的欣赏。他不仅欣赏你的一颦一笑，欣赏你的动与静，同时接纳你的爱好和厌憎。倘若意见不同，也会尊重你的不同。
真正的宠爱不仅要成全你，尊重你，把你的完善也当成他的一个目标，而且由此而成全自己。
有这样一对夫妇，他们一生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大半。孩子们已经都抚养成人，各自独立，不再需要他们了。安静的老年时光来临，有很多的空闲时间属于自己，年轻时候想做的事情，慢慢地回想了起来。
太太热爱艺术，喜欢旅行。先生欣赏她的好趣味，每隔一段时间就陪她去世界上旅行。每到一地，太太都会挑选到满意的艺术品或是手工艺品，先生总是不怕麻烦认真地打包携带，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家中。有人会说太太花在艺术品上的钱太多了，先生却总是温厚地维护她。倘若不能给爱人带来笑容，钱还有意义吗？
家里到处都是妻子从全世界搜罗来的美丽的物品。每当看到它们，她的眼睛都会亮晶晶地，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动人。生活在自己用心营造的艺术氛围里，她整个人也像艺术品一样，焕发着温润动人的光彩。
虽然年老，他们仍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万水千山走遍，把美好的事物都带回来，成为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共同度过的时间的见证，令他们幸福而又充实。
……
我时常在家里这些别致美丽的艺术品前面驻足，仔细地欣赏它们。
我不知道它们最初从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来，价值几何，由谁创作出来，甚至也不知道它们最初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它们曾经得到过无数次充满爱意的注视，那等同于是无数次的祝福。对我来说，这已是弥足珍贵！
蓝袜子，2020-5-20
节选自《长岛小记》
郭红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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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2020年初，郭红与周国平夫妇带着儿子叩叩前往美国，探望读大学的女儿啾啾，却因为疫情滞留在美国长岛。在异乡长岛，作者描绘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万物家园，人在其中，尽情感受自然与自我，生活本然的一面也随之浮现。像面对初识的人一样去了解新的居所，像写文章一样寻找三餐的灵感，以艺术家的态度琢磨如何给女儿修剪头发，又像孩子一样贪恋公园里的水仙，想偷挖两棵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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