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省感情才能保持天真

——长岛小记之三十二

一

早起总是令我不知所措。突然多出来好几个小时，就像是突然发了一笔横财，猛然间不知道怎么花才好。外面也是静悄悄的，好像这个世界都还在沉睡。

原来，清晨也可以是松驰的，没有方向的，不止我一个人想要在睡梦中打发掉这段时间啊。

外面的空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昨天蔫倒的鼠尾草，我浇足了水以后缓过来了，现在精神奕奕地聚拢在一起，看起来长高了不少。本来指望靠天吃饭，只管种不管浇水的懒汉策略，估计行不通了。

蓦地一抬眼，不远处的路上有一只黑色的大鸟，精瘦精瘦地站在那里，虽然背对着我，但是头微微向左偏一点儿，眼睛骨碌碌乱转。定睛一看它有弯弯的嘴，天哪，是一只黑鹰。它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我一下子想到了每天在树丛里草地上轻快地游戏的兔子和松鼠，你们要小心啊。

我怕吓走它，这可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鹰呢。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也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几只小黑鸟儿倒是不怕它，特地从树上落到鹰的旁边，叽叽喳喳地围着它叫个不停。

鹰还是不动，它的姿势紧张而威严，与肥胖的大雁的松驰截然不同。它牢牢地站在原地，并不打算在地上走动。雄鹰是天上的鸟儿，而麻雀啊大雁啊，都是地上的鸟儿，喜欢在地上跳来蹦去，聒噪不停。天上的鸟儿只飞不走，更不会轻易地出声。有谁见过一只鹰摇摇摆摆地走在路上呢？又有谁听见过鹰在大喊大叫呢?

它大概深知该怎样做一只高贵的鸟儿吧。

不知它是不是被麻雀们吵烦了，缓缓地拍拍翅膀，慢慢地起飞了。它的起飞是垂直向上的，慢而稳定，就像是国王起驾了。而旁边有只麻雀，却闪电一样掠到了鹰的前面，它可能是个楞小子，想要证明自己比鹰厉害吧。弱者总是不合适宜地炫耀，真让人替它尴尬。

路上有只松鼠宝宝的尸体，可能是被汽车压死的。扁扁地薄薄地铺在地上，就像是一张美丽的纸。我唏嘘了一通，也无计可施。

世界上有这么多美丽的东西都转瞬即逝，我们要学会对此不动声色。而心是会慢慢变硬的，即使内里温暖柔软、饱含感情，外面也一定要有坚硬的外壳。这是生活教会给我们的，但这并不是缺点……

二

右边邻居家的狗狗二蛋，很久很久不出来在花园里叫了。它以前最喜欢冲着我们后院狂吠，自从叩叩有一天无聊，跟它对着叫以后，它好像主动判决自己输了，从此鸦雀无声。它不知道的是，其实我们很喜欢听它叫。

它一定年龄不大，才会犯判断错误。一只会犯错的狗多可爱呀，你才能找到理由奚落它、训斥它或是假装嘲笑它，而心里其实喜欢它喜欢得要命。太乖的狗狗总是让人心疼，它像个道德楷模一样，严于律己，谨慎从事。它拼命克制自己所有的动物本能，只要求可以生存下去。

如果一个家庭连自己的宠物都要终日谨慎从事，不敢撒娇不敢放肆，这个家庭我是会敬而远之的。

所以呢，我总是鼓励狗狗任性一点儿。当它偶尔在家里做错事，看它挨了骂，灰溜溜地低头钻进桌子底下，这是养狗狗的重大乐趣。

小区里还是有些人家养了狗的。我们总是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声，也时常见到一些狗。这里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在路上遛。这些狗狗都很温顺，没有一只冲动型的。它们像老人一样，沿着路边慢腾腾地走路，无精打彩地撒尿，看起来都觉得乏味。有时候它们会使劲儿打量我，我也微笑地看着它，可是总感觉语言不通，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它说“hello puppy?”,可它们看起来都不像是可爱的狗宝宝，并没有那种淘气或是讨喜的样子，就很难说出口逗引它的话。只能像是对它的主人一样，轻轻地挥挥手，就过去了。

在国内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几乎小区里大部分的狗我都叫得出来名字，如果出门遇上，它们老远地摇着尾巴冲过来，求摸求抱，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我已经见过两只狗狗老死了，它们的死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养狗的人们偶尔互相提起来说一句。它们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总是听养狗的人忠告我：你可千万不要养那玩意儿，太拴人。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吗？被一只动物深深地爱着，深深地依赖着，每天毫无保留地需要着，这是何等美好的体验。

对于爱情，没有人敢有这么高的期待，但是一只宠物很自然地就达到了这个境界。这么说的人，已经不经意地暴露了他的感情，他早已在内心里倾其所有了。而我们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感情的，尤其是对于一只狗。

我是多么想念我的狗呀。在我养狗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生命会这样在意我。它一定要跟我走在一起，它不断地回头看我打算往哪个方向走，以便随时跟我保持一致。如果我坐下来，它一定会第一时间跳到沙发上，把头枕上我的腿，先是专注而安静地看着我，继而舒展身体享受一下抚摸。

如果我说哥哥快回来了，它一定会在门口蹲着，仔细听着每个声响，以便第一时间提醒开门。它总是无保留地爱着家里每个人。

人类是多么幸运，会有这样一种动物，把对人类的爱写在基因里，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爱人类的准备。

这也是多么大的不公平啊，即使人类以它们为奴隶，为食物，衣服，它们也不改初衷；即使无数次被人类背叛，依然选择无条件地信任。

为什么会这样呢？想到这里，我替人类感到深深的自责。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感情，狗狗一定是懂得非常多。它们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透世间的事情呢？也许它们只是找到了一把钥匙，只有它能够打开人类的心房。可惜有的人是没有心的。

我多么想念我的狗呀。因为担心它在朋友家里会以为自己被抛弃了，阿姨特地赶回北京，专门陪伴它。虽然是在熟悉的环境里了，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改变，但它一定感到非常困惑吧。世界上最疼它的人们，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呢？

男爵，我知道你是一只聪明的狗狗，你一定知道我们都很想你。你也不要太想我们，作为一只狗狗，你的世界不需要太复杂。你只要开开心心地每天在家里待着，出门在外的时候跟你喜欢的小伙伴一起玩儿，这就够了。

你要节省你的感情，这样，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还像以前一样天真！

蓝袜子，20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