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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解放后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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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6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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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沈从文与黄永玉在北京

“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要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一个人,总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的东西。在任何逆境之下,也不能丧失对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沈从文

1946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积累到WG前,大约有了一两百封。可惜在WG时,全给弄得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可以作出一个这方面有趣的学术报告,现在却不行了。

沈从文在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为他出的一本作品选中,他自己的序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将老去。”那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在人间却方兴未艾。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月亮也沾了光,虽然它只是一点太阳反射过来的幽光。沈从文一点也不伟大,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未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

如果硬要把文化和宇宙天体连系起来的话,他不过只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东西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滴石穿的力量。

沈从文、黄永玉叔侄

因为平常,困苦生活中能结出从容的丰硕果实。

所以他也派生出这样的一些话:“写一辈子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才是怪事咧!”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部门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饰制度上出现了怀疑,考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若果这样,那张钞票就可能要废止了。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方面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先征求他的同意,同意了,我们便到他的家里。

客室里请他欣赏带来的图片。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青,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人。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华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也可能是有的。在长安日子过得好,回日本后也舍不得把长安带回的这些服饰丢掉,像我们今天的人留恋旅游纪念品的爱好一样……”

问题就释然了,听说那张钞票今天还在使用。

那一次会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他跟大家还说了另外些话。

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高兴地提到正在研究服饰的经过,并且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这几十年中我们相处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谈到学习改造,更不可能谈到马列主义。但没想到,他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学术研究方面用得这么实在、这么好。把文物研究跟哲学原理联系起来得出丰硕成果的竟然会是沈从文!

在那次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在文学方面,我只读他的书,交谈得少,原因是漫长动荡的年月中没有这种心情。我认为文学仍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中心,只是不愿接触那处“痛感神经”。他的大量的精力、全面深入地在文物方面游徙。

卡夫卡说过“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沈从文对待苦难的态度十分潇洒。

WG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们各人吃着各人的“全餐”(西餐有开味小菜,有汤,有头道菜,二道菜,有点心,有咖啡或茶)。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他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在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要从容啊!”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情。也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

我们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并且跟我同住一个院子。WG一开始,他吓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告诉我:“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揭了些什么事?我也不好再问他。

我连忙跑去告诉表叔。

难以想象地,表叔笑起来悄悄告诉我:“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逃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三连襟与三姐妹于上海合影

前:张元和、顾传玠

后: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

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他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在解放军监管下劳动了三年,我们有过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我怎么能来呢?我不免想起李清照的词,回他的信时顺便写下那半阙:

“闻道双溪春尚好,也宜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仅凭记忆,他完成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钱钟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

“你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钱先生道德上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四人帮时期,江青让人请他去人民大会堂参加国宴,他告诉来人说:“我不去!”来人说:“这是江青同志点了名的……”钱先生仍说:“呵!呵!我不去!哈!”来人说:“那么,我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不!不!”钱先生说:“我身体很好!”

表叔桌子上有架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繁嚣进行工作。

他是利奥纳多· 达芬奇类型的人。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某种远距离。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前两年,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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