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发了一篇文章，引用了李绅吃鸡舌的故事，不少朋友说这可能是以讹传讹。所以，这几天查了查文献，发现这个故事确实没有可信的出处。文章引用不规范，非常抱歉。
正好趁这个机会，系统地看看了关于李绅的生平史料。大体上来说，这并未改变我对李绅为人的基本看法。
《新唐书·李绅传》说李绅“为人短小精悍，於诗最有名，时号’短李’。”
“短李”诗才颇高，但在德行上确有短处。
当然，他人所有的短处都只是对我个人的提醒。前人跌倒之处，极有可能是后人摔跤之地。
李绅为人刻薄寡恩，这也是为什么史书上将其定性为“酷吏”。
李绅出身贫寒，六岁丧父，随母迁居无锡娘家，寄人篱下，尽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青年时期能够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相信和其少时悲苦的记忆密不可分。
34岁时，李绅终于考取功名，从此飞黄腾达，仕途一路开挂。
少时困厄中的极度自卑可能会导致发达后的过分自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过苦头的人，一旦成功，可能比一般人更容易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昔日被侮辱、被伤害的痛苦记忆也许会通过对他人的加倍践踏来弥补。
唐代范摅所写的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记载了李绅两个故事。
李公羁旅之年，每止于元将之馆，而叔呼焉。荣达之后，元将称弟称侄，皆不悦也；及为孙子，方似相容。
唐·范摅《 云溪友议·卷上·江都事》
一个故事是李绅早年落魄扬州之时， 曾寄寓在同宗李元将家中，称元将为叔叔。后来李绅发达之后，在扬州为官。元将去拜访李绅，李绅超级摆谱，元将只能降低辈分，自称为弟、为侄，李绅皆不悦也，直到元将自称为孙子，方似相容。
又有崔巡官者，昔居郑圃也，与丞相同年之旧，特远来谒，才到客舍，不意家仆与市人有竞，诘其所以，仆人曰：「宣州馆驿崔巡官。」下其仆、市人皆抵极法。令捕崔至，曰：「昔尝识君，到此何不相见也？」崔生叩头谢曰：「适憩旅舍，日已迟晚。相公尊重，非时不敢具陈卑礼，伏希哀怜，获归乡里。」遂縻留服罪，笞股二十，送过秣陵，貌若死灰，莫敢恸哭。时人相谓曰：「李公宗叔翻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
唐·范摅《 云溪友议·卷上·江都事》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叫做崔玉的巡官，与李绅有同科进士之谊，来扬州拜访李绅。刚在客舍住下，不料家仆与一个市民发生争斗。李绅问家仆的身份，家仆说：“是宣州馆驿崔巡官的仆人。”李绅冷冷一笑，将那仆人和市民都处以极刑，并令手下把巡官崔玉抓来，说“从前认识你，到此为何不主动来见？” 崔巡官叩头道：“当时天色已晚，不敢贸然来惊动相公的威严， 希望能放过我和家仆。”结果被李绅笞股二十，押送江南。可怜崔巡官貌若死灰，莫敢恸哭。时人传曰：“李公宗叔翻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
时宰相李逢吉恶李绅，欲逐之，遂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诏不台参，而除绅中丞。绅果劾奏愈，愈以诏自解。其后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愈为兵部侍郎，而出绅江西观察使。绅见帝，得留，愈亦复为吏部侍郎。
宋·欧阳修《新唐书·韩愈传》
另一个更著名的事件是李绅和韩愈交恶的“台参事件”。李绅第二次去长安应试的时候，再一次名落孙山，当时韩愈早已名满天下，位列国子监四门博士，李绅前去拜码头，获得韩愈赏识，便写信推荐李绅。不说韩愈和李绅有师徒情谊，至少也是前辈与晚辈的关系。
据《新唐书·韩愈传》记载，韩愈被任命为京兆尹御史大夫后，并没有去御史台参见当时的御史中丞李绅。李绅非常生气便下公文指责，韩愈据理力争，同样不让，朝廷议论纷纷，皇帝只能下令两个人都与免职，出外地任职。虽然此事有当时的宰相李逢吉故设二桃杀三士之局的嫌疑，但无论如何也是利用了李绅自尊心爆棚的性格弱点。
前几天和朋友聊天，关于孩子的教育，应当优先培养孩子的自控力，还是自尊心？这在教育学领域争论不休。
我个人浅薄的看法是，没有节制的自尊心，往往导致自卑与自负的恶性循环。真正的自尊是对人的尊重，既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人是目的，既不把自己，也不把他人当作纯粹的手段。因此，能够控制自己内心的傲慢也许比无节制的自尊心更为重要。遗憾的是，悲剧大都始于自视甚高的目空一切，最后却归于志大才疏的无可奈何。
李绅镇守扬州期间，另外一个恶劣事件就是枉杀吴湘。
李绅文宗开成中镇维扬，有颜氏女殊色，为游客吴湘所聘。绅屡求之，意欲遗李德裕，为湘所拒，乃诬以他罪害之。颜氏寻亦自裁。
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六百九十九
差御史崔元藻案问，据湘虽有取受，罪不至死。李德裕党附李绅，乃贬元藻岭南，取淮南案，断湘处死。于是李德裕等并坐贬官，李绅已死，追夺三任官诰。
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八百七十五
吴湘是扬州江都县尉，看上了貌美的阿颜，李绅想把阿颜献给宰相李德裕，被吴湘拒绝。正好有人举报吴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李绅时任淮南节度使，将吴湘逮捕入狱，判处死刑。
按照当时的法律，死刑要经朝廷复审，御史在实地调查后发现吴湘虽有贪腐，但涉案金额并不大，强抢民女一事不实，只需降级处理。可是李绅在宰相李德裕的支持下，将复审的御史贬为参军。盛夏之日，将吴湘处以极刑。
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秋后才能处斩，也不知李绅为什么对吴湘有如此深仇大恨，连基本的司法体面都不顾。据《新唐书》记载：时人议论纷纷，认为吴家世代和宰相有仇，怀疑李绅为取悦宰相，罗织其罪，痛下杀手。
唐宣宗即位后，李德裕被贬，吴湘案发回重审，最终被平反。虽然此时李绅已经不在人世，但仍受到惩罚，李绅被剥夺爵位，子孙后代禁止入朝为官。
吴湘案牵扯到彼时的朋党之争，在缺乏法治保障的当时，案件的结局都是“玄学”，每个人其实都是牺牲品。
《新唐书》对李绅的最后评价是：
始，绅以文艺节操见用，而屡为怨仇所拫却，卒能自伸其才，以名位终。所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故虽没而坐湘冤云。
宋·欧阳修《新唐书·李绅传》
李绅最初因文学才能和气节被任用，虽多次被仇人排斥贬官，最终能发挥自己的才干，任高官去世。他所到之处非常严厉，过于暴虐苛刻，所以死后因吴湘冤案受到牵连。
古人云：文如其人。这个说法不一定正确。从文字中的确能够看出人性的某个面向，但是人性往往是多面的。人性深处充满着理性、激情和欲望的争斗。最美好的文字体现只是性格中最理性、最理想的成分，往往遮掩了理性之下不堪的激情与欲望。因此，永远不要因为一个人文字的良善而不加审视地对其贴上良善的标签。
只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即便在我们最高尚的时候，内心往往仍有可悲可鄙的成分。真正的战场永远在我们内心的深处。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自己慢慢活成了少年时所厌恶的模样。
参考文献
陶易：《李绅的为官与为人》，《书屋》2011年第7期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三·李绅传》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零六·李绅传》
范摅：《云溪友议》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