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施蛰存

昨天晚上，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好朋友聚会，谈天说地，也谈文学。谈文学，就不能不说起鲁迅。又想起前些天，看到别人转作家毕飞宇的访谈，他对鲁迅的看法，和我一向的看法很相似。比如他说现代文学的整体水平不高，“但它有一个鲁迅”，这七个字很有冲击力，我猜毕先生说出这七个字时，心灵也是很激荡的，夹杂着敬仰、嫉妒、无奈，和自豪。我在念本科的时候，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最初一年是读《红楼梦》有关的文献，阅览室内能找到的与《红楼梦》有关的书全读遍了，庚辰本和甲戌本脂砚斋批语都抄了一遍。但第二年开始读现代文学，巴金、曹禺、老舍、沈从文、张爱玲、郁达夫……能找到的，差不多也读了个底朝天，但最终还是觉得，鲁迅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而且不是勉强第一，而是远远超出前者一大截。

现代文学作家们

 鲁迅为什么更强，我认为主要是因为和其他人相比，鲁迅的思维更不正常，道德感又最强。世人常把沈从文和鲁迅相提并论，在我看来，皮相之谈。和鲁迅相比，沈从文无疑太正常了。太正常的人，写不出伟大的作品。

鲁迅看到不平，总免不了愤激，于是要说两句。有的人穷困时，看到不平，想到自己，也会说两句；而一旦景况改善，立刻就变了嘴脸，开始嘻嘻呵呵谈天说地，看古书，装学者，抖机灵，吟风弄月，做起太平文人来。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天使了。

 而鲁迅绝不会这样。所以，无数人对他恨之入骨，因为被他榨出了皮袍下的小。鲁迅在他所处的时代，备受“文化人”憎厌，像苏雪林这样的简直对他恨得发疯，说他“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如果她是蒋介石的亲戚，一定会劝蒋把鲁迅逮捕凌迟，甚至也未必能消其恨。这个可悲的女人，闹得胡适都看不下去，劝她积点口德。

鲁迅在当时，肯定如现在网上的某些大V，是每天在唾沫中过日子的。他自己知道：“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也是一种幸福。”他还说，每天吃鱼肝油和维他命丸，就是想活得好，让恨他的人失望。这不是耍小孩脾气，其中自有沉痛在。

 但我并非无原则佞鲁。

 鲁迅为什么会得罪那么多的人？作为佞鲁者，我也必须承认，有些情况下，他是显得没有道理，比如和施蛰存的争论。

施蛰存

施蛰存曾应《大晚报》要求，为青年学子介绍书目，其中有《庄子》和《文选》，鲁迅当即写了篇杂文，表示不以为然，于是两人骂战了几个回合。当年读到这段事时，我也不直鲁迅。因为施蛰存更彬彬有礼，骂战中还曾举例，说鲁迅文章做得那么好，也正是因为古书读得多。而鲁迅不领情，照骂不误。

难道他真的那么憎恨古书？应该是的。

但我想，这是作为一个感念时势，过于深情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鲁迅曾经提到，以前的维新派大多浸淫古书，知道传统文化的落后，一心一意学习西方：“'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但到了二三十年代，反而又流行起“国粹”来，殊不知“国粹”里随处都是奴才思维，一不小心就要着道，即使是文盲，也会不知不觉受其毒害。在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可以看出被这种文化戕害的人身上充斥着的卑俗、低贱及愚蠢得意，它浸透着鲁迅无边的痛苦，令人窒息的绝望。 看懂了这小说，才能理解鲁迅为何对“正人君子”一个都不宽恕。

因此，从表面看，鲁迅的反应过激了，然而沉浸在“国粹”中自鸣得意的浅人，是无法理解其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