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李家浩老师一起吃饭，他慨叹现在人心不古：“以前的黑社会都讲道义，现在……唉……”又给我讲一个典故，说八十年代的时候，内陆流氓到香港去作案。香港警察不能破，请了当地黑社会老大去问。老大们看了看作案现场，说：“不是我们香港帮会干的，我们是有规矩的，盗亦有道嘛。这种作案手法，劫了财还杀人，肯定是大陆来的。”
座上另一位我的同龄学者当即佐证：“是啊，大陆经过洗礼，传统仁义道德全部没了，现在比九十年代都不如。当年我在湖南念书，周末去长沙附近县城农村采风，借住再一老乡家，足足白吃白喝了两天，临走时，我留下一百块钱，老乡看到后，拔腿狂追，硬要把钱塞回我口袋，那时的乡民啊，可真是淳朴啊！”言下之意，“今也则亡”，大不如昔。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大凡人对现实有所不满，总幻想古代好很多，但古代真有那么好？我看不见得。以前看沈从文的散文，同样写到湖南，简直漫山遍野都是土匪和乱兵，杀人如割草，人命不值一钱。在那偏僻地方，时不时来一支莫名其妙的军队，每次来，都会抓一群人去桥头砍头立威；同样也有一群人，扶老携幼跟着去看，比牲畜还麻木，没有一点物伤其类之感。沈从文神经确实强大，换了我，看到那些东西，早就崩溃。但人家在小说中，写同样的地方，却是一派宁静。我读《边城》时，感觉莫名其妙，这人怎么回事，散文和小说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若是鲁迅亲身经历他经历的一切，只怕连动笔的勇气都没有。
忘了就是来自沈从文散文，还是在别的笔记小说中所见，说湖南某地乡下人，白天淳朴可爱，面色黧黑，勤劳耕种，仿佛天下最良善的顺民，可是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干起剪径杀人的勾当。青天白日下，如果你看见一个在向日葵下力作的农夫，绝想不到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为什么，大部分是因为穷。人要穷极了，穷狠了，要他思想不极端，很难。
在宋人笔记《墨客挥犀》里，还提到一个湖南乡民杀人的故事，说有一书生走到郴州，暮色四合，心下恍然，忽见一淳朴农夫正在耕种，于是上前问路。农夫很热情，说：“天都黑了，还不休息？我告诉你，前面有猛兽出没，不如到村里借宿，我们的乡民，都是极好极好的。”书生大喜，顺着农夫所指方向走去，果然不久见一宅院，一听要借宿，主人果真笑逐颜开，隆重招待，吃住都非常精美，最后，竟然还牵出一个美女侍寝。书生慨叹：“我曹，真是尧舜之乡，不期三代之治，见于边鄙啊！”谁知到了房间，还没上床，美女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悄悄说：“傻B，你以为天上真能掉馅饼啊？赶紧逃吧，你不知道，这家人要杀你祭鬼呢？他们认为啊，用文化人祭鬼，鬼格外喜欢。我为什么告诉你？你傻B啊，当然我也是被他们劫来的啦。”书生吓得浑身颤抖，两人当即夜逃，天明时跑了四十多里，就近报告县令。县令派公安抓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淳朴乡民确实淳朴，不耍滑头，老实交代：“这事确实常干，已经杀了几十个了。感谢政府抓捕，让我们知道，这种行为原来是不对的，迷信思想害死人啊。”其实还可以补充一点，如果不淳朴，怎么会没人守卫，竟让两人跑掉了呢？
我把这些看法跟老师和那位同龄人说了，后者说：“你这是以偏概全。”我说：“你碰到的那湖南好老乡，不也是以偏概全？”
她默然了。
真的，我认为现在，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纵向比，绝对是这样。什么人心不古，简直图样图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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