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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本文选自蒋勋《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中信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


台湾美浓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常常还会去美浓镇,那个时候它其实已经开始转型,慢慢从制造雨伞(油纸伞)、竹帘这类东西转型到烟叶种植。我去采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种烟业,很多烟楼。那时很多朋友搞摄影时会特别跑到美浓待一阵子,因为在台北快速转型的过程当中,美浓还保有了比较美的一面。

可是这美到底是什么,非常不容易说清楚。是那些客家太太们穿的老式蓝布衣服吗?是那些黑瓦或者红砖搭配着荖浓溪旁绿色稻田的一种很协调的建筑形式或色彩吗?我不知道是什么。这种美非常抽象。到美浓的人会好自然地说:美浓好美。

那时台北开始拆掉老房子盖楼房,在房子外面浇筑水泥,连瓷砖都还没有,瓷砖还要再晚一点出现。房子好像永远盖不完一样,永远是二楼上面有四个柱子,然后露出钢筋来,三楼也是露出柱子跟钢筋来。其实一直到现在,在台湾还能常常看到这类建筑,让人感觉它有一个很大的野心,永远有盖不完的房子。大家看到的台湾,永远停留在一个没有盖完的工地上,一直是工地的感觉。这是让我很讶异的状况。

那时候我们到美浓,已经感觉到它至少是一个盖完的建筑群,瓦铺完了,墙浇好了,它有一个收尾。你会感觉到,这样一个村落,人生活在里面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而且美浓的房子好像盖了很长时间,所以它慢慢变得和四周的景观非常匹配、协调。

那时,我们去看望美浓的一位著名作家钟理和。他住在“笠山农场”。“笠山”的形状像斗笠,而农场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斜屋顶,相得益彰。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人为景观与自然景观的协调。可是当我们看到有四个柱子的没盖完的建筑时,会感到它跟周围所有的自然景观是不匹配的。

这些都涉及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经济。我们常常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台湾是穷困的,它的产业基础限定在手工业及市镇的发展上,如前面提到的苑里的大甲席、八里的石雕、莺歌的陶瓷、水里的大缸。每个地方大概都有一些小小的产业,地方就在这个小小的产业里发展。突然小镇有了很大的野心,涌进很多外来的东西。

在跟编辑朋友们谈到关于“美、竞争力”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会回溯到时代的出发点,就是美如果是从长久的传统里传承下来的话,我们会有一种审美习惯。如果问为什么美浓是美的,其实很简单,因为这里的建筑材料非常少,就是土和木头,我们叫土木。这是老的市镇建筑基本的材料,没有太多其他东西可以用。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可以从各国进口新的建筑材料了。在所有的东西进来以后,人们有没有判断力跟选择力,其实就成了决定一个地方是不是美的非常重要的原因。

美并不是“多”,美是你懂得选择。“少”可能是一个不美的条件限制,可是“少”其实在客观上反而有一种协调性和统一性。


前几年去大陆旅行的朋友告诉我,江南好漂亮,都是白墙黑瓦。我说因为它没有别的,就是白墙黑瓦。从明清以来它的建筑材料就是白墙黑瓦,所以它可以保有统一性。现在江南也不行了,因为东西多了。东西多了是对美的一个非常好的考验,到底要让多少不同的材质和不同的色彩放在一起才是对的

传统产业的发展,因为是一个缓慢的历史发展过程,它会慢慢熟悉材料,慢慢熟悉环境,真的像一棵大榕树一样,是从土地里慢慢生长起来的。在这种不急的状况里,很少有不美的东西。可是一旦面临急迫,一忙,那个美常常就会乱掉,因为没有心情去整理这些东西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台北工作,可是很明显的感觉是,一到放假的时候,我往往要往这些乡镇跑。因为感觉到乡镇里面有一种非常稳定的力量,一个很厚实的力量,而同时好像害怕都市的东西像魔掌一样很快打过去,可是它真的就过去了。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朋友去鹿港,在那儿可以看到非常传统的锡制品:锡酒壶,锡蜡烛台等。还有做香的工艺,是做那种拜祭用的香,甚至在路边你都可以看到工匠用手很灵活地做这些香。最近一次去鹿港,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在天后宫前面居然有一个非常大的香客大楼!我不太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香客大楼。如果一年只有一次进香活动的话,大概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香客大楼。

我想这大概是对小镇自己的文化特质忽然没有了信心,被冲散掉,才要做一个虚夸的东西,而小镇原有稳定厚实的力量就开始消失了。那时候还保有的几个美好的乡镇,其实后来在转型过程中都有了很大的尴尬,除非那个社区有很强的自觉性,慢慢把社区原有的自我特征保持下来。

我们看到,在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美从来没有缺席过;在先进国家的发展过程当中,美也从来没有缺席过。这又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美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天下》杂志给美下了一个有趣的定义,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看不见”这几个字非常有趣。如果是墙上的一张画,它其实是看得见的;如果是音乐会里的音乐,它其实是可以听到的,是可以感觉到的。我想,这个“看不见”也许是触碰到我自己了。

其实人类永远在他要证明的东西和他要相信的东西之间存活。美可能是一种信仰,它跟灵魂一样,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被完全证明,可是它存在与否对人类的文明有非常大的影响。像达·芬奇这样一个追求极度精密的科学家,他最后还是要问灵魂到底在哪里。

达·芬奇找到了静脉,他甚至是最早记录静脉流的人,最早区分左、右心室的人,可他还是要找灵魂。这使我们非常难归类达·芬奇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我相信美是连接这两者的一个桥梁。美可能是一种秩序,也可能是一种信仰。

一个社会里面美的重要性,可能还不只在于它有多少个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戏剧家,而更在于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领域,怎样能够把美作为一个向前发展的创造力,或者我们可以把美作为创造力的一个征兆。有人可能是搞机械的,有人可能是搞化学的,可平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工作时,一般是习以为常、原地踏步的状况;但是当他感觉到美的时候,会促使他的专业从一个机械式的普通发展,提高成为一种产生创造力的状况。

小时候我在老电影里看到居里夫人在研究化学元素镭,一次一次地做实验。你会感觉到每一次失败,其实都使她相信,镭元素一定在那里,她要试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记得她在镭元素快要出现时那一瞬间的美,而不是出现之后的。她脸上不断释放出来的是内在的创造力和内在的潜能,是永不放弃的坚韧。

今天西方非常多的先进国家对美很重视,相信美是一个重要的、有生命力的、开拓的部分。回到最本质的问题,美不一定仅仅是跟艺术有关。我们在看一朵花时,觉得它是美的,很少会觉得它不美。这种美在现实的功利层面上没有任何目的跟意义,但是它好像变成了一个征兆,让你觉得有一种生气和活力。我跟很多朋友提过,许许多多古老的文明,作为生命或者美的第一个象征,常常都是花。

《圣经》里,耶稣传道有很大一部分跟花有关。他曾经跟门徒说,你看路边的百合花比所罗门王富有时所有的宝藏都要珍贵。这是他用花在说法。坐在菩提树下悟道的释迦牟尼,在传道的过程中,一句话都没有讲,就拿花示众。如果今天晚上演讲,我一句话不说,就拿一朵花,会有什么后果?佛经里讲的这一段很有趣。当释迦牟尼拿花给大家看的时候,大弟子迦叶笑出来,他就把花给了迦叶,说我一生所有的道理都在这一朵花当中,不靠语言、不靠文字来传。成语“心心相印”就是从这段典故中演绎出来的。

我们今天也许觉得参悟一朵花的开放,不见得比学知识更重要,这会让我想到我们的教育里是不是缺少了这部分。我们是有很多知识和资讯,可是一朵花的开放,里面包含的东西是远比知识和资讯丰富的,你可能会对花有不忍之心。

每年四五月的时候,新竹、苗栗一带,漫山遍野的油桐花开放,白色花瓣掉了一地。我好几次带学生走过那条路,所有人都会绕开,不肯踩花。看到学生绕开,我会觉得很快乐。他知道那是一朵花,花掉下来很漂亮,也很干净,他不忍心去踩。其实不是因为语言,也不是因为文字,就是因为他觉得不忍。

我常常会珍惜教育里这部分东西,而这部分东西不知道多少年后才会发生作用,而不是在此时此刻。它也不是考试和学分所能衡量的。可是有时候,我们没有耐心去感受这会是一个竞争力。可能等到某个时刻,当我们觉得生命不可以糜烂、不可以肮脏、不可以堕落、不可以腐败、不可以低级趣味,而能够把生命变成一个比较崇高的状态的时候,大概就相当于对待那一朵不忍踩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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