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做肠镜

月初我写了一篇文章，《在日本做胃镜》，大概肠镜比胃镜复杂，要给医生更多的时间准备，所以虽然是同一天开的检查单子，时间跨度却将近一个月，这也让我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来犹豫、踌躇、恐慌、忧虑。

鉴于做清醒胃镜的痛苦经历，我私下问一位国内的医生朋友，肠镜到底痛苦否。她说，消化科的教授朋友告诉她，肠镜的生理刺激比胃镜大，而且瘦子比胖子难受。因为瘦子的肠道脂肪少，缺乏韧性，做起来比较痛苦，有的甚至完不成检查。

吓得我魂飞魄散，忽然恍然大悟，之前很有几个跟我说做肠镜一点不难受的家伙，回想起来，他们确实个个脑满肠肥，要是听了他们的，绝对悔之莫及。

于是，接下来一周，我的思绪就在做还是不做之间徘徊，好像莎士比亚的那个著名命题：

To be or not tobe,that's a question.

终于，有个朋友实在看不惯我的懦弱，挽起袖子出手了。她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日语娴熟：“我的朋友对痛非常敏感，他害怕做普通肠镜，能不能改成麻醉的？”对方很爽快：“可以改，但要让医生同意，赶紧来吧，不然就只能等到下个月底了。”

接到朋友的电话通报时，是这个周一的上午，本来我还在赖床，等放下手机，像生猛海鲜一样跳起来：“我马上去医院改。”跑下床，剑及履及。

到了医院，跟前台护士一说，对方很迷茫：“全麻？全身麻醉的状态下，是不适合做内视镜检查的，没有哪家医院做得了。”

我马上意识到“全麻”这个国内常用的词，在日本可能是另一番含义。于是赶紧再打电话问朋友，才知道在日本，这种不叫全麻，因为检查时并不会昏死过去，而是全程处于意识朦胧状态，好像夕阳西下，草虫喓喓；暮色四合，细草如烟；恋人呢喃，耳鬓厮磨。卧槽，这场景不错，我喜欢：“对，不是全麻，是朦胧，我要朦胧。”

两天后，令人激动的时刻到了。前一晚，我吞服了两粒紫色的药丸，大概是缓泻剂，一夜无事，只是肠内偶尔发出鸣叫，显示正遭到药物的荼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真正想上厕所。但也不是拉稀，而是松垮垮的便便，像蓬松的发糕一样，拉完后，感觉浑身为之一轻，畅快无比。

真正的泻药要等到医院，现场服用。在护士引导下，我迈入内窥镜室，室内窗明几净，别有洞天。会谈屋侧，轻尘不飞；换衣间中，纤罗不动。讲完一些注意事项，护士又带去视察了明晃晃的厕所，然后让我坐在一张长桌边等候，有两个人已经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一个老人，大约七八十岁；一个大叔，似乎和我年龄相仿。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各蹲着一大桶透明的液体，老人刚刚呷了一口，咂咂舌头，对护士说：“不错，有点啤酒的味道。”这让我有点急切，想尽快品尝。日本的医院服务真好，很快，我的啤酒就上桌了，护士还伸出纤纤玉指，给我倒好。纸杯上有刻度，每次两百毫升，十分钟内喝一杯，必须喝满五杯，才算功成。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不像啤酒嘛，分明是橙汁。接下来，我看着时间，在猫妈的催促下，一口接一口地啜饮，一杯半下肚，我感觉肚内开始风起云涌，怒潮澎湃，仿佛两千多年前那个秋季的大泽乡。我开玩笑对妈妈说：“不行了，以他答克马斯。”放下杯子，就跑进厕所。屁股刚搭上马桶，产品已经输出。感觉肛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是专供固体废料进出的关隘；而像个泉眼，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泻入马桶，潺潺作响。让我情不自禁低吟了一首古诗：泉眼无声惜巨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这泻药真猛。

一会泉眼关闭，我提上裤子，继续回桌前聚饮，却发现那老头子已经睡着了，本来三人一桌的宴席，他擅自抛下我们以及他那半桶清亮的“啤酒”，跌进了华胥之乡。这怎么行？护士很快来了，打断他的好梦：“欧多而桑，醒醒，现在不能睡觉。”看来老年人就是老年人，泉水来得慢。我是肯定无法睡着的，肚子不答应。

第五次从马桶上站起，我提上裤子，按了一下墙上的“呼叫”钮，护士风风火火跑进来，观察了一下马桶，食指和大拇指连成一个圆圈：“OK。”表示验收合格，我可以上肠镜台了。

接下来做最后准备，脱衣服换衣服，衣服是和服式样的长袍，裤子是屁股后面开洞的。打上点滴，被引入一个房间，侧身躺着。我有些紧张，马上就要爆菊了，镇静剂可千万不起作用。但我想多了，一针管镇静剂打入输液管，我很快就忘了自己是老几。什么朦胧状态，什么夕阳西下，细柳如烟，草虫喓喓……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整个过程，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清醒过，只隐约感觉似乎有痛感。其他，就全靠在门外等着的朋友和猫妈联合叙述了，以下是她们叙述的碎片，拼凑出我这一小段惨淡的人生历程：

“你在里面连连喊痛，并没有喊雅蠛蝶，而是喊英语，bullshit，stop，I cannot stand it……”

“医生说，没见过你这么敏感的人，探头虽然已经插了进去，但是她说，她根本还没动作啊，你就不停喊痛。”

“你那么怕痛，搞得中途护士又跑到隔壁拿了一支镇静剂，给你补打了一针，哈哈哈。”

“我很担心，说你记得这个疼痛，会有心理阴影。为什么觉得你会记得疼痛呢？因为你做完肠镜，是自己走出来时，动作非常正常，一点也看不出异样。我以为你什么都记得，一切历历在目。”

“在你后面也有一个人喊痛，但没有你喊得这么凶，他顶多算是呻吟。”

我的脑子仿佛电光石火，天哪，我悟到了。其实所谓无痛的胃肠镜检查，其实并不是真的无痛，而是让当事人忘了疼痛。如果他们能观摩自己检查时的录像，就会看到自己的婉转哀啼。但这一切，没人会告诉他们，只有操作的医生知道。

“你应该把我当时走出来的样子拍一段录像的，我完全忘了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对猫妈说。

她说：“我哪知道，你当时明明看上去那么正常，谁知道你原来是一具行尸走肉，什么都不知道。这镇静剂太可怕了。”

那么，检查的结果到底怎么样？

啥事没有，我的肠子每一段都粉嫩粉嫩，完美无瑕。“医生说，不用开药了，直接回家。你这种情况，可能是受凉了，加上精神压力。”猫妈说。

也就是说，我白白受了两次苦，在这个月的两头，一次胃镜，一次肠镜。还好，后者用了镇静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