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墓志铭

那天晚上八点四十九分钟的时候，收到妹妹一个短信，说外公去世了。我马上想起去年，也就是在这个月，外婆山陵崩的事。他们夫妇俩的凋逝，相隔整整一年。

 

很久以来，我就几乎一年才能见到他们一次。比较早时候，是羞于去，因为怕被误会是打秋风；晚近则没有去的可能，因为我远在北京。以他们的高龄，时日无多，我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然而一旦真的发生，仍不由得怆然暗惊。

 

一个人，当他的祖父母俱存的时候，不管他自己有多大年纪，仍会感觉自己春秋尚富，算是青年。因为祖父母才代表老年，父母则象征中年。将近二十年前，我的祖父母就物故了，然而正因为外祖父母还活着，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老大。现在，他们两人在一年中相继殂没，我感觉自己从此正式跨入了中年。

 

中年的心境是凄凉的，这时候卧在客舟中听雨，绝对感受不到韦庄所说的“春水碧于天”的意境，所见的大概只有“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吧！

 

因此，想起外公，就难免会想起自己朦胧暗碧的青春年华，我生命力最艳丽的年月，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

 

就我现在的评价来说，外公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人，仁厚、慈祥、温良、煦妪，这些形容长辈的好词统统和他沾不上边。相反，他有个凌厉的尊号“阎王”，那是我妈妈和舅舅们集体给他奉上的。一个人做父亲做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可以算得上失败？ 

 

他最怕的是孙辈沾他的便宜，尤其是我们这些外姓的。所以，如果外婆好心给我一点吃的，必定遭到他百般辱骂。他自己的儿孙呢，大概基于传统伦理，他不得不有所荫庇，但似乎终究有些想不通。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赚的钱，儿孙有天经地义拿去用的权利。他对我哪几个舅舅最常用的一句控诉是：“我吐痰给你洗脸哦！我的就是你的，你的我没有份！”

 

我现在很激赏这句话，认为可以当作惊天动地的战斗檄文。古代那些王侯将相，其实就像我那些舅舅们一样，毫无廉耻地对他们的衣食父母予取予求，然而生活在那时代的人，却连吼这么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它貌似没有文采，可是“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又有什么文采？我疑心也是汉代那些像我外公一样的半文盲吼出来的，现在却成了经典。

 

他是个驼子，好饮酒，醉后长在院中骂人，但并不懒惰。每天早上，朝阳初升，我站在人行道上，会看见他一摇一摆的身影融入朝霞之中，在去种菜农场的路上。他的脚步是那样刚劲有力，那时也将近六十岁了，不知道为什么精力还那么充沛。一直到近八十岁，他的精力似乎都不错。只是后来数年，酒醉摔了一跤，很快垮了下来。去世前几年，几乎都缠绵床榻。然而依旧对人生有莫大的眷恋，外婆在世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谈死亡的事，因为他恐惧死亡。

 

我并不觉得他的贪生有什么好笑，反而要怨恨造物主，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些热爱活着的人推向死亡。早知如此，你又为何要生他们？相比那些春秋鼎盛而自杀的状况，前者似乎更加残忍，这相当于杀人。

 

看着案边一堆堆的历史书，想到几千年来，中国人就这样换了一代又一代。最悲怆的是，那过往的几千年，一代代经历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变化。祖父过的日子，和孙子过的日子几无区别。相比现代科技背景下的人生，古今中国人，实在宛如生活在两个星球。

 

外公经历过民国、抗战、内战、大机荒、文隔，真是日新月异，每种经历，它的背景都可以说是沧海桑田，我们简直梦想不到。假若有一天中国人实在不幸，又要经历同样的变革，那细节也会完全不同。这就是现代背景下，人生的丰富性所在。

 

他活了八十九岁，生于一九一九年。那一年的五月四日，北京城很热闹。

 

乃为之铭曰：

 

生而好饮，无以肉粱。

醉而好诟，无以暴强。

弥生黄耇，终有其疆。

千秋万岁，永閟其光。

玄泉阴壤，孰侑之觞。

呜呼哀哉，人世之常。

 

2008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