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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衰

一 老而不死

有些人,老起来很快,有些人则慢得多。到底是天生,还是后天,很难分清楚。
但也不是无迹可寻。

我外公九十多了,他在乡下生活,跟舅舅们一起;每天早上步行几里路,赶个小集,吃点早饭,买点熟食和小菜,再回家准备午餐。

前年我回老家,自然要去看他。在大舅家门口,大舅妈指了指他住的一楼厢房:你爹爹在,早上出去吃了早饭刚回来。

我推开房门,外公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烟雾缭绕;房间光线不好,一只灯泡挂在头顶,惨白惨白的,它自己最亮,却没有把房间照亮多少。他看见是我,不意外也不惊喜,也许是高龄带来的迟钝。聊了几句,那意思,他自己确实有点活得不耐烦了:他的两个女婿,前后相差两个月,都不在了。不要说同龄人,他的下一辈也在消失。我设身处地想想,没有了同龄人,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想,他已经老到很寡淡了。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他七十出头。在我离家上学之际,我妈几个兄弟姊妹帮他补过了一个七十岁的生日宴,同时也为我出远门送行。

父亲当年这样跟我点评过外公:我们隔壁大队有个龚家老头,快八十了,自己还在种菜、卖菜。什么叫种田种不动?你小舅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你外公就宣布自己老了,没法种田了,供不了你小舅了,他那时候多大年纪?六十都不到。那人家快八十了怎么还能种菜?你小舅上大学的花费是我们几家摊的。

我家隔壁也有个老头,快九十了。傍晚时我去串门,他缩在房间里,面无表情,垂头耷眼,坐在床上,光着膀子,从脸到上半身,干瘪瘪的,人塌缩了几层。看这身板,还不如我外公。

他们老成这样,我想起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记得有人以此为题写文章骂过李敖。但他们不是李敖,也不是贼。到这个年纪,时间把他们熬成了一张纸,只有平面,没有立体;只是活着,无毒无害,烛火将尽,如一缕轻烟。

隔壁这个老头是村子里唯一的丁姓。在他的壮年,当过我们村的村支书,那时候人称“丁书记”。他有一点跟我外公类似,就是没怎么种过地——年轻的时候当大队干部,光指挥别人干活了;老了则儿孙满堂,也不需要种地。从我记事起,大家讲的都是他喜欢约人打麻将的事。他只要手上有点钱就约人开搓,但几乎每打必输,时间长了,在麻将界很受欢迎。人们是这样说的:喜欢给人送钱的人,谁会拒绝呢?他输光了,当小学校长的大儿子和几个女儿不给钱,他就问南京的二儿子要。

丁老头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衬衫皮鞋,毕竟是当过干部的人。每当天气转寒,他就披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傍晚时分,若是没去打麻将,就会在门口踱步,一幅沉思状。有时候走到我们这边来,碰巧我也在家门口发呆,丁老头突然冒出来一句:现在啊,真是不比当年,政府对我们老干部不闻不问啊。这时我已经上了中学,明白他嘴里的“老干部”有多不值钱,跟他嬉笑几句,作罢。

有时候我父亲在忙里忙外,他就会站在边上和我父亲打嘴仗:叔,您这个人哪,不赌博不打牌,又不喝酒,您的爱好就是做事。

他比我父亲大了十几岁,但我们家在村里是大姓,辈分又高,所以他以叔相称。
我父亲一点不客气:我不多做点事先把该攒的东西攒好,您要找我借钱借东西的时候,我不是帮不上忙了吗?

丁老头碰了个钉子,不再说话,转身溜达回去了。

借东西是丁老头的短板,他们家经常缺东西,农具、钱、鸡蛋等等之类的,缺了就来我们家借。有次他小女儿过来找我父亲:叔,今天找您借一样稀奇东西。父亲诧异中:什么稀奇东西?就怕家里没有。他女儿说:您肯定有,一百块钱。等她走了,父亲说:他们这家人才叫稀奇,借个钱都还要叫稀奇东西。

丁老头当大队书记的时候,我二伯和四叔,一个在公社,一个在部队,有时候要开什么证明材料,都要村里盖章,父亲说,丁老头那时候想把材料压下来,故意拖着不办。因为这些日积月累的疙瘩和摩擦,加上为人处事的不同,父亲对丁老头长期持保留意见。

写到这里,我突然在想,《圣经》里面有没有类似的句子:有的人终生操劳,劳碌是他的宿命;有的人游手好闲,浑浑噩噩过了一生;前者得到了什么?后者可须悔恨什么?
 
二 双抢

我妈每次跟我父亲吵架到结尾处,几乎都会补上一句:我比谁都不差。我只是不能挑担子,别的活我不会比哪个差一点。

我认为她的自我评价并不客观,但她永远不会承认。

在鄂西北丘陵地带的农村,连接村庄和农田的,几乎都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只有一两条干道才能走走板车和拖拉机,大部分收割的农作物,都要挑回家或者先挑到主干道上。对生长在粮食主产区的我们来说,每年夏天的“双抢”就像是一场炎热的望不到头的苦刑:在烈日炎炎的七八月份,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家家户户都如临大敌。因此,在抢收抢种的高速运转中,肩不能挑,当然是个明显的不足。我妈得过小儿麻痹症,驼背加上腿跛,再好强的性格也不能增加她肩膀和腰上的力量。

虽然我觉得读书很清苦,但每年夏天的双抢更苦。插秧和收割水稻,是双抢的两大主题。主题的背后,是父亲的统筹安排,是他赶着牛扶着犁耕田耙田的劳作,是他和老娘半夜闻鸡即起,扯秧挑秧的身影。我和我姐睡到天亮,吃好早饭,来到田边的时候,扯好的一捆捆的秧苗已经均匀的散落在耙好的水田里,我们只是要做最后一步——插秧——即可。

但我还是痛不欲生。生而为人,我从来没有征服那一块块方格子一样的农田的豪气。伴着水田里的蚂蟥,后背上灼热的烈阳,要用手把秧苗一棵一棵、一行一行栽满一块农田,我的内心永远都是绝望的。

有时候坐在田埂上喝水的间隙,我妈会淡淡的打打气:天上的雀儿都不会来帮你叼一口,你插一棵就少一棵,你抓紧一点就可以快一点,总是可以插完的。
割水稻、收水稻同理,我的感受也同样绝望。秧苗是怎样一棵棵插下去的,等稻子熟了,就要怎样一棵棵用镰刀割倒,把它们摆在稻田里晒干,再一把一把的搂起来,一捆一捆的捆好,一担一担挑回家。

别人家里,老婆身材结实一点的,就跟老公一起串着挑。但我们家的庄稼,在我上高二高三之前,只有父亲一个人挑。他自己不会因此就觉得多了多少辛苦,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他还能比别家做得快做得好。他挑着两捆稻谷卸在家门口的打谷场上,再去稻田里挑回下一担,循环往复。我看着他一个人来回穿梭的背影,难免觉得他是孤单的;但有时候听到他还哼着小曲儿,又被他那种平淡中的愉悦感染了。
 
三卖藕

其实有很多家事,我妈都是帮不上忙的,不仅仅是挑担这件事。
每年冬天,我们家和另外两家合伙承包的藕塘,把水放干了,分一点鱼,大头就是藕。三个壮年男人挖一整天,天黑时分,分成三堆差不多大小,抓阄,这就算是把藕分完了。各自把藕拿回家,在自行车上绑好,第二天三四点钟起来,推到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最开始也用过板车,后来发现还是自行车方便。遇到下雨的日子,另外两家都是夫妻齐上阵,男的在前面掌车把手,女的在后面推。

但是我们家不一样。我妈别说去推了,自己走不走得到都成问题,我父亲从来没有指望她在这类事情上能够搭把手;别说搭把手,用我父亲的原话说:别人家的妇女,就算是没帮男人一起去赶集,也会在男人走了后,自己起来关好门。你妈就是躺在床上动动嘴,叫我走的时候把门关好。

但是我中学时期,寒暑假经常去同学家串门,一玩就是几天,归期不定,这方面他们从来不管我。玩够了,我不管多晚回家,只要把门碰得轻轻一响,我妈的声音就跟过来了:是你吗,儿子?第二句话就是,你饿不饿?吊笼上有菜和饭。

我妈确实帮不上他的忙,有一次他倒是叫过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跟着他去卖藕。我忘记那次为什么没有用自行车了。那天挖的藕多,他挑了一大担,还有四五十斤算是一小担,给了我。毕竟上十里地,我的肩膀磨得如同刀割火燎。到了集市后,他马上让我去吃了一碗面,说:你回去吧,这里不要你管了。

我常常会想起一个画面,寒冬腊月,凌晨清晨的大雨,父亲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推着一车莲藕,在泥泞的土路上挣扎前行;跟他同行的,是另外两对夫妻;他们含辛茹苦,就为了去集市上换回几十块钱。我不知道,他看着别人两口子,会不会有些失落。我很后悔,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像这种赶集,除了实在不好卖,不管价格高低,总归会卖掉,再买点必需品,赶回家来吃一碗饭,就得下堰塘继续挖藕,直到挖完卖完为止。这就是他们在那个冬天的轮回。
 
四 送树

六年级时,我的成绩很好。这个好,当然是指在我们村的小学。

我姐姐那时候已经转学到了县里最好的初中,不足之处就是太远,离家六十多里地。她在我们当地初中上了一个学期,跟另一个堂姐一起转走了。

当地那个初中,据说八十年代初全县闻名,后来把校长和一批好老师都调走了,从此江河日下。

姐姐放暑假回来,说,她们学校会另出一套卷子,招一批小升初的新生。考试时间是八月一号。

我的小升初统考成绩已经出来,全村第一。所以我想去试试,看能不能考上这个好学校。父亲在边上听着我们议论,没有吭声。他在犹豫,毕竟离家太远,姐姐转学过去,上学、放假多有不便,他觉得让姐姐多吃了很多苦,多少是有些后悔的。

暑假多好玩哪,从小升初考试结束到七月底,我就没摸过书,都忘了还要考一次这事。七月三十一号晚上,父亲突然问我:明天你还去不去考你姐姐的学校?
我犹豫了,自觉信心不足,去一趟最累的又是父亲,他要用自行车载我。于是我回答他,算了。

在本地初中念完初一,父亲觉得学校确实太差了,去找了二伯。二伯在乡里当政法委书记,早前把在村里种田的老婆孩子都接过去了。父亲想让他把我转到乡中学去,虽然没有姐姐的学校好,但肯定比本地初中强,而且近,不到二十里地。
二伯答应了,没过几天就带口信回来,说已经安排好了,开学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找校长报到。

很快就到了八月下旬,下了几天雨,天气放晴,眼看着就要开学。

父亲把门口池塘里泡着的一堆树一根根拉上岸,晾了几天,就开始装车。这是二伯家老房子前后的树,父亲打算给他们送过去。

于是在八月底的一天早上,父亲套好牛,把牛绳交给我。我知道这跟我转学有关,乖乖地接过牛绳,在前面牵着牛,他掌着板车把手,拖着一车树,走了十几里高高低低、尚带泥泞的丘陵山路,差不多中午的时候,送到了乡里的二伯家。

姐姐一直忿忿不平,跟我说:他们不是亲兄弟吗?老爸还要帮他们做这种事情,他们自己也忍心!

若干年后我这样问他,父亲顿了片刻,静静地说:再亲你也不能老是欠他的人情,我帮他把树送过去,他不就更愿意帮忙了吗?以后再有什么事也好开口。
 
五 墓志铭

父亲的胡子很浓密,很硬。我小的时候,他经常用胡子扎我。

后来渐渐长大,在某个暑假的一个傍晚,我跟他把打谷场上晒着的稻谷搬进家里后,突然发现,从侧面看上去,他像一个人。于是跟姐姐说:你发现没有,他有点像鲁迅,特别是胡子。

我姐也表示同意。

他当然不是鲁迅。

他只是一个黑瘦的农民。一直都是黑黑的,瘦瘦的,平头,白发早生,忙起来顾不上刮胡子,一根根直直的挺立,如钢针外刺,同时满脸皱纹,沟壑丛生。

我妈说:那时候媒人来说媒,他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又黑,又老气,我根本没有看上他。

从我记事起,他就老了。到我上大学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成了一个小老头。

我潜意识中总是觉得,老,已经固定在他身上,因为他已经足够老了。我把他搁在一旁,想先忙几年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死神会毫没来由地一把把这个老头带走。

到他生前最后两年,有次起床时头晕,摔了一跤,之后行动迟缓了很多,记忆力也差了很多,我这时才意识到,他,真的衰老了。

他的头晕了很多年,吃完早饭就要上床睡一觉,这样能缓解一点;怕太阳直晒,要么很怕冷要么很怕热。陪他去做了好多次检查,都不明所以。我猜想,也许跟他当年无数次透支体力和心血有关。

他的生命定格在七十岁。在深圳,他在病房里的最后那几个月,隔壁床的老头,八十多,做完手术,肚子上挂着个袋子,还把客户叫到医院里来谈生意,谈合同。

从外表上看,那个老头只有七十来岁,他看上去倒有八十多。

对父亲来说,一辈子种地,是没得选择而做的事情,那不能叫工作,只能叫劳作。他十来岁开始做事,直到七十岁,劳作了六十年。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游手好闲,但是他没有。

所以他早衰。

跟他一样早衰的,还有他老婆。

早衰是劳作者的墓志铭。

给他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一堆他六十岁左右时的照片,比七十岁的他年轻得多。那是之前在村里下过乡的知青回去看他们,房前屋后,湖边和河堤上,拍了很多合影。太阳很好,光影斑驳,他笑得很灿烂。

我很难过。

于是写一点关于他的往事,就感觉他还活着,又能跟他相处几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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