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已经六年了，时间过得飞快。来日本前，我曾回了一趟南昌，去妈妈的坟前祭拜，妹妹指着迎面一座坟说：“这个人你知道不？妈妈去世的时候，办丧礼的酒席，他就是大厨。”我一看墓碑，也已经死了几年，不过四十几岁。
人生真仿佛变幻不可莫测，古人比喻为薤上的露水，倏忽就亡失不见。但现在又未必，有些人，能够最大限度地借助现代医学，虽该死却总也不会死。我读《汉书》时常慨叹，仁厚的汉文帝，只活了四十多岁；而穷兵黩武的汉武帝，却活了七十，在古代，这是不可多得的年龄。彼时又没有青霉素，如果苍天有眼，怎么会给他这么长的时间，来祸害民众？
我总不愿回忆妈妈，一回忆起来，就特别难受。主要因为她劳碌一生，特别老实忠厚，从来没有享过一天福。曾经读井上靖回忆目前的书，读完后觉得毫无意思，都是些家长里短。比起我那每月只拿一两百块钱养老金的妈妈，日子实在太优裕了，因此，就仿佛有些无病呻吟。
妈妈曾来北京我家住过两次，第二次本来是不愿意来的，是我强求。然后每天我都给他下载一些新拍的革命剧，供她娱乐，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之类，她看得津津有味，大概从中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但很有自制力，深知自己身患糖尿病，总是在不到十二点，关了电视坚决睡觉。她是多么想多活几年，享受一点天伦之乐啊。可是因为相信铺天盖地的电视假广告，竟和几个病友私自停了胰岛素，而买那些所谓纯中药降糖片服用，其中肯定是偷偷掺杂了胰岛素，只是剂量不够，终于未能控制良好，导致脑血管堵塞。
天杀而无良的药品骗子，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但这种事，从来没人管；而你若想指名道姓说出来，反有人来管你。前几年，我爸爸对自己那么悭吝的人，竟也被骗子骗去了十多万。他不无悲伤地说：“骗子太热情了，搊上搊下，你们做的到不？”妹妹说报案，我说：“有条卵用。”果然，登记了一下，就如兵荒马乱时出远门的亲人，再也没有音信。
妈妈只读过两三年私塾，认识的字不多，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她看过书。在北京的时候，她发现了我买的连环画《聊斋》，破天荒戴起老花镜，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我真佩服蒲松龄，燃起了我妈妈读书的兴趣，我多么想也写出一本这样的书啊。
她一辈子作菜农，对种菜还是有一定专业素养，还记得有一次，她自言自语：“种菜，最怕生虫。ZY领导人吃的菜，可能专门派了很多人，每天趴在地头捉虫。”我立刻想象那捉虫的画面，感觉很壮观。爸爸在一旁，插嘴道：“旧社会就不怎么需要捉虫，因为田头池边，蛤蟆太多了。现在啊，一只蛤蟆都找不到，全被人捉去吃了。那只能打剧毒农药啦，你晓得现在人几多怪病哦，还不都是跟这个有关。”我又想起当年，他背着一个塑料桶，在菜地里打农药的场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原因。
妈妈长得短小，有一次我那才十岁的小侄女直接对她说：“我外婆偷偷骂你，她说我长不高，就是你这个矮子鬼的遗传。”妈妈哭笑不得，说：“我生的儿子个个长长大大，你又不是我生的，关我什么事。”
确实也不能怪她，我的几个舅舅和姨妈都有不矮，独有她大约只有一米五。她的解释是：“陆灵年饿得，那时候我们饿得天天去饲料厂捡枯饼吃，都是猪饲料。”生长在探索年代，就是这么倒霉。
从北京回去后第二年，她就中风了，丧失了语言功能，有什么痛苦，也无法向我们描述。而且，理解功能也有受损。我知道她很想康复，努力拄着拐杖在外走。朋友介绍了一个中风专家，我请了回家给她看，说很难完全康复。我悲恨不已，想如果没有假药，她何至于此。但那个该恨的对象，我们却惹不起啊。
犹记得第二年寒假再回去，看着她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我如坐针毡，反而因此想早点离开。实在受不了面对，实在不忍目睹。临离开的那天早上，她明白我要走，突然指着阳台上吊着的腊鱼，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知道我一向爱吃腊鱼，要我带回北京。我提着鱼，走到门口，她又跟上来。我握着她粗糙的手，内心泪如泉涌。恨自己的无能和脆弱。
在北京，每次想起妈妈，总免不了郁郁。有一天晚上，听妹妹说，她刚跟一朋友吃饭，朋友妈妈也去了。我随口问，她妈妈脑血管没问题吧。谁知妹妹回答，不好，面瘫，也是中风。并补充，朋友的嫂子七零的，有一天突然感觉脸部不受控制，赶紧跑去医院，原来也是中风，幸好自己警惕。上帝，我真是随便一问，没想到剥茧抽丝，一排排中风患者列队而出。
然后终于听到妈妈摔了一跤，陷入昏迷的消息。也许，这才是解脱。我赶到南昌，她已经完全靠输液维持，再也不会看到我了。她的大脑怦然关闭，这世上的人和物，无论她多爱多恨，从此全部断绝了联系……
也许等我将来用勇气时，也效法井上靖，正式写一部《我的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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