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

（说明：今天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名叫安枫，是我们写作班的学员，但实际上她之前已经发表过好多文章，可以看出她的语言纯熟。我比较喜欢她的这种语言风格，看上去似乎是大白话，但其实也把大白话写得不拖泥带水，是要花很大功夫的。看得出来，作者花了很长的时间自我训练。值得推荐给大家。若有赞赏，会全部转交。）

蹉跎岁月

我们家一个月的粮票不见了，我妈翻箱倒柜，到处找，哪儿哪儿都翻遍了也找不着。

她经常把东西藏起来，就跟日本鬼子随时会来似的，有时藏着藏着，自己也不知道搁哪儿了。

那年头粮票是好东西，能换鸡蛋，换板凳马扎儿，瓜子花生什么的，每人每月定量是二三十斤，都是一些小红纸小紫纸，花花绿绿的，有点像邮票，比邮票小。

本来我没在意，因为我妈找不着自己藏的东西是常事，可是，她过来挺严肃的问我一些话，还问我大衣柜衣服底下的小红本哪儿去了，半天我才纳过闷儿来，敢情是怀疑我偷呀，天地良心，我哪儿敢拿一个月的粮票，我顶多拿一两张换烤白薯吃，最可气的是，我哥还给我妈帮腔，说你现在承认还不晚，真是太过分了，她怎么不怀疑我哥，光怀疑我，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跟他们吵了起来，气得直哭，愤然离家出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想起电视剧《雾都孤儿》，动画片《卖火柴的小女孩》，《三毛流浪记》等等，都是一些苦孩子的故事，让人流泪，觉得自己跟他们差不多。

我一般都是往西走，往东是建国门，那时候建国门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还有麦子地呢，往西过了东堂子胡同和西堂子胡同就是东单，再往前是王府井，有时候在街上走走，觉得心情会好点。路过吉祥戏院，一摸兜，居然有两毛钱，买票进去看了电影《虎口脱险》。

回到家里，天都黑了，飘着饭菜的香味儿，我妈和我哥正吃饭呢，有说有笑的，好像是粮票找着了，我离家好几个小时，他们根本无所谓，好像没那回事，也不准备跟我道歉，我没吃饭，回到自己屋，我妈也不说叫我去吃饭，也不说让我别生气了，粮票找到了。

我们家只有我爸在乎我吃没吃饭，可我爸总是在单位忙，或者出差，经常不在家，家里发生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等事情过去了，跟他提起来，他有时还不信，比如这次，我如实告诉我爸，我爸去问我妈，她愣不承认，我也没辙，又没录像。

有一次，我妈说我海带没洗干净，吃着牙碜，在饭桌上训我，我撂下筷子回屋了，她居然说：我看谁敢让她吃饭！她还有没有母爱，连良心都谈不上了。

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离开这个家，刚好趴在一本书上，是叶辛的《蹉跎岁月》，写的是上海知青在云南的事，还被拍成电视剧，在当时收视率挺高，挺有名的。

这时，我叔来我家了，看见我趴在桌子上，以为我不舒服，就推了我一下，我一抬头，看见是我叔，觉得跟我叔说我家的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再说他也管不了我家的事，就没说什么，我叔看看那本书，又看看我，愣了会儿，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很多年后，有一次家庭聚会，我叔跟我说：你知道你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就是那次你趴在那本《蹉跎岁月》上哭，你那么小，才上初一，就对这样的，离你的生活很远的，知青生活的书理解的那么深，居然哭成那样，一抬头，满脸是泪，让我很震动。

他哪儿知道，我根本不是看那本书感动得哭成那样，而是那些心酸的往事，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没必要解释，只能一笑了之，把话题岔开。

红药水 紫药水

小时候，我家在东城，爷爷奶奶家在西城，姥姥姥爷家在石景山区广宁村，坐地铁到终点站苹果园，再倒502，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下车。

张恨水的小说里经常提到北京西山，曹雪芹晚年也蛰居在西山余脉——香山脚下一个村子里写《红楼梦》。

广宁村，就是西山余脉，一个叫红光山的山脚下的一个挺大的村子，村里有石景山发电厂，九十年代之前，曾经给全北京供电。

村里唯一的一个小饭馆，叫骆驼馆，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里提到过，说从门头沟用骆驼往城里运煤，路过这里，骆驼饿了，人也乏了，在这里歇歇脚，喂喂骆驼，人喝点酒吃点饭。

这个村子依山傍水，背靠红光山，南临永定河，每次去姥姥家，我都会和我爸爬到山上，出一身汗，站在山坡上，往远处看，能看见一条一条的带鱼，闪着银光摆动，我问我爸，那是什么？他说是永定河。后来一说永定河，我脑子里就出现一排排波光粼粼的带鱼。永定河是北京的母亲河，相当于黄河在中国的地位。

我们村也出过名人，中央电视台的体育解说员宋世雄就是广宁村的，是广宁村中学毕业的。

这个村和附近别的村不同的是，村东头公路边上，有一个岗亭，常年有俩解放军战士背着枪站岗，一边儿站一个，路边有一个大牌子，用中英文写着：外国人不经许可不得入内。山坡上驻扎着一个排，他们是保卫发电厂的。

村里的人，大多是在石景山发电厂上班，我姥爷也是。

夏天，姥姥家房后的山坡上，到处是野花，小蓝花，小紫花……漫山遍野，特好看。

幼儿园毕业到小学开学，还有六个月，我妈把我送到姥姥家。

姥姥家的邻居，有个小孩儿叫小三儿，她和我一边儿大，我俩天天一块儿玩儿。

每天早上，一起床，先上山，采一大把韭菜花回来，给姥姥炒菜炝锅用。

油热了，扔几粒韭菜花进去，爆出香味儿，炒菜或做热汤面，比葱花、花椒或蒜炝锅香多了。

有一天，我和小三儿，在山上摘酸枣，我俩每人都摘了两大裤兜酸枣，一大抱野花，准备回家了，有点儿累，我俩站在山坡上的树荫里，吃酸枣，歇会儿。

我回头一看，妈呀，吓死我了，一条蛇，正沿着树干缓缓滑下来，头昂着，眼珠是黑的，深褐色的皮肤和纹路，和树皮一样，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如果刚才靠上去，肯定会被它咬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蛇，居然那么近，我吓得一趔趄，踩在一块石头上，身子一仰，摔在地上，紧接着，就一路从山坡上滚下去。

我就哭了一声，就不会哭了，滚了大概几十米，裤兜里的酸枣，一大抱野花，全滚没了，在拐弯儿的地方，被一大堆灌木丛挡住，终于滚停了。

小三儿吓坏了，带着哭腔跑下来，把我扶起来，我的脑袋磕破了，左胳膊内侧，划开一个长口子，腿也破了好几处，衣服刮了好几个口子。

我捂着脑袋，小三儿扶着我下山，她把我搁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就跑回家了，我磕成这样，她害怕，不敢进我家。

姥姥给我抹上紫药水，又去邻居家要了瓶红药水，也给我抹上。

我在屋里躺着，浑身火辣辣的疼，听见外面邻居阿姨来了，和姥姥在院子里说话，听见她说红药水和紫药水，不能一块抹，会中毒，会死的。

我一听就傻了，我身上到处是红药水和紫药水，这下完了，我要死了。

我哭着把姥姥喊进来，说我要见我爸，姥姥说见你爸干嘛呀，你爸上班呢。我哭着说我要死了，死之前要见我爸一面，赶紧把我爸叫回来。

姥姥让小三儿她哥小二，去给我爸打电话，那年头，我们村儿还没公用电话，只能去发电厂的传达室，借电话打。

我觉得，爸爸只要一听说我摔着了，肯定会撂下电话就立刻往回赶，要不了多长时间，爸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院门口一有动静，就赶紧挣扎着往起爬，朝窗外望，看是不是我爸推门进来了。可是，我一次次失望的重新躺下，都过中午了，爸爸还没来，我又疼又着急，怕来不及了，我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不太怕死，就是怕死了再也见不到我爸了，所以，我一定要等着，等着爸爸来。

爸爸对我最好，我喜欢跟爸爸上街，那个年代，零食没现在那么多，凡是我想吃的，总能让爸爸买给我。

比如，看见卖唐人儿的，我说：我想吃唐人儿。我爸说：不买，那个太脏。我就拉着他的手，身体打坠儿似的往下出溜，大猩猩似的荡来荡去。如果这招儿未果，我就立马躺地上，踹腿儿，伴着吭吭唧唧的假哭声，免费来段儿舞蹈。

这种套路性的演出，只对我爸灵，对我妈没用。有一次，跟我妈上街，当我又躺地上扭动身躯时，我妈说：走了哈，你一人儿在这儿待着吧。我心想，我就不信拿不下你，继续哭嚎着扭动。我妈心想，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当我扭头看时，她还真走了，边走边看柜台里的衣服，连头都不带回一下的，我停止了大张旗鼓的哭嚎，坐在地上，心里很难受，眼泪默默的流下来，真哭都是默默的流泪。

后来，长大结婚以后住在魏公村，村儿里有好几个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理工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等等，我几乎每天晚饭后都去校园里散步。前些年，时兴跳街舞，校园里到处是练街舞的，看到他们身子在地上转啊，蹭啊，觉得眼熟，有点儿我年轻时的范儿，我当年还配上假哭呢。

我哥比我有心眼儿多了，我要买什么都是直说，硬碰硬，不行就死磕。我哥要买什么，都是拐着弯儿来，比如：

这就是我哥，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骗着父母给他花钱的。而且，父母还挺舒坦。

那天，我爸在电话里听见说，我摔了后是自己走回家的，就判断骨头肯定没事，没急着立刻赶回来，而是一直在单位忙着，直到下午才回来。

后来，我妈总是抱怨，说死之前只想见你爸，一句也没提你妈，要这样的孩子有什么用，真没良心。

还不如一出生就掐死呢——这样的狠话，多么极端，冰冷，一个孩子能犯多大点儿错，只要我妈稍有不满，就会这样咒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