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洗马巷，我竟是到过的，只是路过的时候并未注意它的名字，而是一个过客，匆匆一瞥，并且，这一去便是十来年，再也没有踏足过。尽管，它紧邻着繁忙的中街路；尽管，它的巷口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就着清晨的阳光，我在大街上茫然四顾地搜索，这种搜索，会带起一种兴奋的情愫，为着下一秒里，许多未知的可能。经过几位路边闲坐的老人辗转指点，王洗马巷赫然在目，这种突如其来的遇见，就如同宝物在手而不自知，后由旁人的点说而霍然开朗一样，有点哑然的窃喜。
苏州的巷子大多是风雨不惊的，就象睡着了一样，安静又淡定。十来年后，我再涉足时，它的巷口竟同十多年前如出一辙。分别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景物仿佛在一朝间还原了，并无丁点不同，因而，生不出一丝隔膜来。所不同的，是人的心境与更替，在这年复一年的似水流年中，人渐老去，唯巷子却依然生鲜着，在千年的伫立里，无可言说地记录着宦海商场的波澜沉浮和平头百姓的鸡零狗碎。
是的，这是一条千年古巷，曾住过晚清浙江巡抚任道镕和吏部侍郎并兼刑部的汪鸣銮，并且，妄自揣度一下，这里定也有一位官拜洗马的王洗马住过，同时，应有一段故事和佳话。只是，这不知从何而始的佳话和故事，现下已难以去考，哪怕问到的是巷中最老的老人，也不可能得知千年的事情，连春申君庙前够老的两株银杏树，也不过活了230年的光景。
这人，这树，都只摸得到历史零星的印痕，唯有屋子，听多了人言，看惯了场面，积攒出老气横秋的气势，摆在面前，就是一个谱。
起码，万宅是这样的，一个相当摆谱的大宅。
它的摆谱之一，便是《苏州市志》绝无仅有的将它列在古典园林章节，与拙政园、留园等二十七座名园并列，同时，又于宅第民居章节中，将其列入十九处典型古宅民居中。
万宅用全楠木建造的恢宏华丽的“蔼庆堂”，已湮灭于历史中，留在古籍上，原址是一幢高五层的象炮楼一样狭窄的工房，虽然万宅的精华已失，但现存的遗迹依然令人心跳不已。暖烘烘的太阳下，站在空大的拆迁重造现场，心里有种慌慌的怅惘。轿厅里有棵被锯的一人难以环抱的老树根，这树根令我一下联想到环秀山庄中被锯的那株苏州最古的白玉兰树，尽管我认不得这树根是属于什么树，是否名贵，但是，一株长成材的老树无辜地躺在我面前，依然叫人产生不明所以的哀叹与惋惜。
有眼活泉的墨池因为淹死过一个孩子而被填掉了，人真是主宰，可以给天下万物判罪，池子便是承担了这罪责而该当销声匿迹，这在人类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们听不见池子叫屈，也由不得它叫屈，能为它叫屈的万姓主人或始建者任道镕都已作古于地下。也好，墨池自此便可去陪原先的主人，与他们再续前缘。
因为一些原因，宅子暂停了整修，偌大的宅院敞开着，异常冷清，我叫开一扇用勾链挂住的小门，一个精瘦的外乡老妇叼了根烧出一截灰色烟蒂的香烟猛然撞入我眼帘，我被她这粗犷、悍然的形象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出看园的请求，出乎意料，老妇一口答应。
如想象中一样，宅子杂草丛生，黄石假山堆砌得分外拥挤，新修的曲廊蒙着灰尘，那新刷的壮丽的暗红色不甘心地露出峥嵘的头角。墙上有小儿的涂鸦和打油诗，显见得这廊道曾被辟为卧室。再往前行是一大片空地，地上爬满了老丝瓜。我因没见到记载中的书房，重又折回，在曲廊尽头，有扇极易被忽略的小门，钻进去，竟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也是杂草丛生，却辩得出宅子的原貌，空间虽迂回周折，却自有玲珑开阔的气象，古木参天、亭台水榭不一而足。此处正是书房所在，当真既悠静又雅致，古人于精神生活上的追求，可见一斑。待我正要离去时，一只大花猫从寂静中蹦出来，伏在窗棂下，眯着眼睛，神情凶悍地与我对恃。不知为何，我每寻访古宅，总会碰到猫，样子或戒备或警惕，次数多了，不免疑心它们是看护古宅的精灵，百多年来，恪尽职守，只待交予下一个有缘人。
传说中全楠木构造的“蔼庆堂”早没了，“受福宜孝”砖雕门楼幸而还在。但听住在这里有四十多年的老人讲，原先的门楼更为高耸壮丽，眼前的门楼还不及当年的一半光景。
老宅常让人心生嗟叹，在厚重的历史里，春申君也是一位令人唏嘘不已的人物。巷腰处的春申君庙已关闭好几年了，旺盛的香火已冷，双戕飞翘的戏楼也已颓败，连住持法师都已迁往它处，庙成了一座空庙，然而，还是有人来，只不过，是坐在庙前两棵雌雄古银杏树下，织织毛衣，谈谈天，活动活动筋骨，内容及意义与庙无涉了。
没有了香火，却依然有人气，这庙当不凄清。曾经树因庙而荣盛，如今，庙老旧了，树却古朴得显出凝重之气，驼着历史的沧桑与无奈，洗刷着一代代的新老更替，喜怒哀乐，于欲语还休中默默无言。
相形之下，汪鸣銮故居还散发着勃勃的生气，沿着狭长的备弄，一落一落地从敞着的木门张望住得满满当当的居民楼，女人的惊叫声，老人和缓的谈天声，夫妻相骂的怒斥声，儿童的啼哭声，收音机的嗡嗡声等等等等，前后传来，令我羡慕起居于老屋中人们的闲散生活，这生活应当是苏州千百年承袭下来的散淡而自满的原生态吧。刚刚一百步，备弄就接到包衙前了，站在包衙前返身看去，哪里还寻得出丁点侍郎大人宅弟的景象呀。
苏州的巷子便是这样，不以为意地把自己藏起来，又于惊世骇俗地被发现后，继续着它的淡泊。这种淡泊与安定的气质与日日夜夜生活在这里的人相融，成为一种让人羡慕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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