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五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 皮+干>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待，彻钟县。减厨膳，退而间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
黄帝打败蚩尤以后，做了皇帝，十五年以后，全天下拥护他，所以他很高兴。他对自己的生命也知道保养，好听的好看的，尽量的享受，吃的好，闻的是香味。当了黄帝居万人之上，全国都是他的财产，享受过分了，年纪也大了，皮肤发黑、发青，像焦了一样，感觉越来越衰弱。头脑一天到晚昏昏的，精神不够。黄帝被喜怒哀乐等情绪弄得昏头昏脑。（这是黄帝第一个十五年）再过了十五年，就是当皇帝三十年了。因为担忧天下会不安定，所以就留心于政治，竭尽自己的聪明智慧，建立政治的制度，使老百姓生活能得到安定。这样勤劳的替国家服务，也做了十五年，但是越来越老，头脑渐趋昏聩。黄帝感叹自己太过分放任了，前十五年当黄帝，自己享受，以为能养生就了不起了，所以处处只为个人，想健康长寿又想权力富贵，结果还是没有办法。那么后十五年呢？他看通了，不能只顾自己，要为天下、为国家、为人民服务，结果劳苦了十五年，也不过如此，因为天下不能永远安定。一个社会，好日子过久了会出毛病的，越安定越要捣乱，所以只有艰苦，大家才能够站起来。于是黄帝开始修道。“万缘放下”脑筋一点都不动，万种机关，用心的事，他都关闭了。这个五官不用了，一天到晚闭目养神休息。下令当值侍候他的宫女不准亲近。黄帝的时代已经创造了音乐，有一套生活的规律，现在都取消了。御厨房东西减少了，等于吃素。万事不问，在大庭闭关了。所谓万缘放下，一念不生，什么思想都空掉。六根不动，眼睛不外看，把这个形体束缚起来。闭关三个月不办公，都交给属下去办，有一天白天睡觉，做梦了，梦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有名的黄帝梦游华胥国，就是道家的理想世界）。
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华胥国在北方，他是梦中去的，不晓得离我们有多少万里路，不是坐船乘车或走路可到的，精神离开肉体才能做到。这个国家没有统帅，大家都平等，绝对民主。那个地方的人，也没有嗜好，电视、电影，什么都没有，很清净，过得很自然。活着也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所以那里没有年轻夭折死的，都活得很长寿。他们没有自私的心理，也不会对别人差，都没有。也没有喜欢谁，不喜欢谁，修养到这个程度，就是“佛说原来是怨亲”，仇人就是亲人，怨亲平等，无爱增。这个国家的人，也没有相反的意见，没有逆向，个个都很好，没有叛逆。既没有说我对你特别好，也没有什么对不对，因此他们人的心理都很健康，没有什么利害心（这就是讲怎么样修道）。华胥国这个地区的人，没有什么这个属于我的，不肯给你，也没有怕这样那样，无所谓生，无所谓死，都无所谓。掉到水里，也无所谓，淹不死，觉得是洗澡；跳到火里，也无所谓热，很享受，也无所谓疼，也无所谓痒。他们在虚空里玩，好像我们在郊游一样，虚空也觉得是实在的。在虚空里睡觉，好像在床上一样。那个地方有没有云雾呢？有，但是同他们没有关系，云起来，雾起来，他们照样看得见东西，没有障碍。觉得打雷同打鼓唱歌一样，他们也没有觉得不对。因此好看的、不好看的，他们心里都没有变化，这是不动心了，念头空了，碰到高山深谷，他们只晓得走去，不是两只脚在走路，是“神行”。神通就是这样，只要念头一动，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黄帝梦醒以后，大彻大悟，得道了。召他的国师、地方诸侯、管山林的，对他们说：“我闭关斋心修道，我研究怎么样找出来‘养身’怎么样得神通，却永远做不到。我疲劳睡觉时，梦中到了一个地方，这个梦启发了我，知道大道不可以人情意识、物质的欲望去求。真正的这个道，有没有？有，但不可以世俗的观念来求。现在我悟到了，我也懂了，但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黄帝得道之后，他的政治处理不同了，不是从前的办法，所以二十八年天下大治。与他梦中所到的那个国家一样，然后黄帝走了，老百姓都还怀念黄帝，悲伤了一二百年，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节选自《列子·黄帝篇》
点评：黄帝的华胥梦是有名的中国文化的理想国。黄帝自己是皇帝，他觉得华胥国这样的世界，才是政治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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