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九辩》分解之四
【原文】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①。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②。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③。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④。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⑤。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⑥。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⑦。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⑧。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⑨。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⑩。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11）。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12）。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13）。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14）。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雍蔽此明月（15）？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霒曀而莫达（16）。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17）。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18）。尧舜之抗行兮，暸冥冥而薄天（19）。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20）？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21）。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22）。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23）。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24）。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25）。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26）。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27）。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28）。世雷同而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29）？
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30）。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31）。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32）。
【注释】
①无义：没有正义。有名：徒有虚名。穷处：独处于穷困。守高：操守高。②媮tōu：通“偷”，苟且敷衍。③窃：‘我’的谦辞。诗人之遗风：指《诗经》中诗人所表露的志向。乎：<</FONT>连词>于。素餐：没有肉的餐食。指生活简朴。④蹇：<</FONT>楚方言>是，维。充倔：（沌意）充直倔强。无端：没有起点，没有尽头之意。泊莽莽：澹泊广袤。无垠：没边际，无疆。⑤裘：毛皮的衣服。御：抵御。溘kè死：忽然死亡。⑥靓jìnɡ：淑静。幽静。杪miǎo秋：秋天的末尾，晚秋。杪，树之末端。缭悷liáo
lì：亦作“
繚戾 ”。心中悲思缠绕。缭：缠绕。悷：悲伤。⑦逴逴chuò：愈走愈远貌。然：突然。已然。⑧四时：四季。递：交替，更替。递来：递进过来。卒岁：年终。俪偕：偕同，同在一起。⑨晼wǎn晚：太阳偏西，日将暮。销铄：熔化，损耗，指月缺。减毁：减损。⑩忽忽：形容时光流逝匆匆。遒尽：迫近尽头。冉冉：渐进貌。柔弱下垂貌。愈弛：越来越松弛。（11）摇悦：一会儿动摇，一会儿喜悦的矛盾心理。日幸：每日庆幸。然：然而。怊chāo怅：悲伤失意的样子。冀：希望。（12）憯恻：悲哀可怜。凄怆：凄凉悲惶。太息：叹息。欷：抽泣。（13）洋洋：舒缓的样子。嵺廓liáo
kuò：同‘寥廓’，空虚，空旷。无处：无有处人之所。（14）亹（wěi）亹：行进不止的样子。孜孜不倦。觊jì：企图，希望得到。踌躇：犹豫不决。
（15）猋biāo：原指狗跑的样子，这里形容云浮动很快。雍蔽：壅塞遮掩。
（16）昭昭：光明。霒yīn：乌云遮日。曀yì：阴而有风，天色阴暗。
（17）皓日：明亮的太阳。亦比喻君主。显行：光耀地运行。显现德行。（18）不自聊：无聊。愿忠：愿意尽忠也。黕dǎn点：黑点，污点。（19）抗行：抗争抗衡的行为，高尚的德行。暸：明亮。暸冥冥：照亮冥冥大地之意。薄天：迫近云天。（20）险巇xī：险恶。被：被加之。不慈：指“尧不慈，舜不孝”之说。传说尧杀长子丹朱，舜未告父母而娶妻。（21）黯黮àn
dàn：昏暗不明。有瑕：有瑕疵。
（22）多端：多绪，多项。胶加：指纠缠不清。（23）荷裯chóu：荷叶床帐。晏晏：色盛可观，美艳。和柔。潢洋：水一般宽阔深邃。带：携带。（24）骄美：自以为美好。骄横自美。伐武：炫耀勇武。崇尚武力征伐。左右：左右臣子。耿介：耿直介怀。
（25）憎：憎恨。愠怆：含怒者与悲伤者。修美：修为之美。夫：那，指示代词。慷慨：慷慨激昂，大言不惭。（26）踥蹀qiè
dié：趋步；小步趋进貌。美：赞美。超远：遥远不可及。逾迈：超越人的步伐。（27）辍耕：停止耕作放弃种地。容与：容许。从容。芜秽：田地荒芜，杂草丛生。（28）绵绵：多且长，连续不断貌。多私：多为私事。谓凡事多从私心出发。窃：我。悼：恐惧，哀悼。后之危败：将来的危难衰败。（29）雷同：随声附和，相同。毁誉：诋毁和赞誉。昧昧：昏暗不明。
（30）窥镜：照镜子。窜藏：窜逃隐藏。（31）羌：何以。楚方言，发语词。倏shū忽：极快。难当：不能相遇。
（32）卒：突然。壅蔽：拥塞遮蔽。暗漠：昏暗淡漠。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与其不讲正义徒有虚名啊，宁肯穷困独处守护高节。取食不敷衍求得饱腹就行啊，穿衣不苟且求得温暖就好。媮：古通‘偷’。苟且敷衍。
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我仰慕古代诗人的遗风啊，愿寄托志向于白饭素餐。维有充直倔强无边际啊，澹泊广袤无疆界。无端：没有起点，没有尽头之意。有说，充倔：充，充塞；倔，通'屈',委屈。又说，充倔（chù）：倔通“诎”，得意忘形的样子。均不通，无法采纳。许是我太固执，还是不愿意接受将字任意诂训为他字的做派和学风。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没有皮衣抵御寒冬啊，怕猝死见不到春天的阳光。寂静的暮秋长夜啊，心中萦绕着深深的哀伤。缭悷：悲思缠绕。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春秋离去秋日高高啊，已然惆怅暗自悲伤。四季交替岁月已尽啊，阴阳不可与之同在。逴逴：愈走愈远貌。王逸注：“年齿已老，将晚暮也。”
俪偕：偕同，同在一起。俪：相对，对偶。偕：偕同，在一起。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白日已晚太阳将落啊，月亮消蚀而清光减毁。年岁匆匆迫近尽头啊，衰老渐进越发松弛。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心摇摆愉悦日日庆幸啊，然却惆怅失意无有希冀。胸中悲怜且凄惶啊，长长叹息增零涕。憯恻：悲怜。憯，同‘惨’，悲惨。恻：悲痛可怜。凄怆：凄惨悲慌。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年岁流水般一日日过去啊，老来空虚无所能处。事事勤勉觊觎进用啊，却停滞不前彷徨踌躇。嵺廓：空虚。嵺：山聳貌。又廣遠也。亹亹：孜孜不倦。淹留：停滞不前。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雍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霒曀而莫达。为何浮云泛滥啊，迅速遮蔽此明月？忠心昭日愿见一面啊，然而乌云蔽日不能达到。猋：犬跑，迅速之意。霒，乌云遮日。曀yì：阴而有风，天色阴暗。
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愿皓亮太阳显德行啊，却被蒙蒙乌云遮蔽。我不自量愿表忠心啊，或被黑点污之。宋刘克庄《长相思·饯别》词：“风萧萧，雨萧萧，相送津亭折柳条，春愁不自聊。”
宋赵令畤《候鲭录》卷五：“
微之心不自聊，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
明高启《丁校书见招晚酌》诗：“正坐羁愁不自聊，远烦舟楫暮相邀。”
我愿意理解为‘不自量’、‘不自料’。有说，聊：同“料”，考虑，料想。虽与我意相近，然我不喜这种胡乱诂训。说‘某字大约是某意’可以，但说‘某字同某字’就要有真凭实据。
尧舜之抗行兮，暸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尧舜的抗争行为啊，照亮冥冥大地义薄云天。为何险恶的嫉妒啊，给其加以不慈的伪名？这是屈原《九章哀郢》里的句子，拿来借用到此。传说尧杀长子丹朱，舜未告父母而娶妻。有人诉之以不慈不孝，这里的‘抗行’显然是指尧舜的抗辩抗争之行为，解为高尚行为者实不准确。暸冥冥：暸亮冥冥大地也。薄天：迫近九天。意为冲天憾地也。险巇：形容山路危险，泛指道路艰难。险巇，也作崄巇。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那日月之照明啊，尚因黑色阴影而有瑕疵。何况一国之事啊，也是头绪多端缠绕不清。黯：深黑色。黮：黑色，阴暗不明。胶加：乖戾；缠绕无绪。王逸注：“贤愚反戾，人异形也。”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被覆着荷叶床帐虽美盛晏晏啊，然而如水一般宽阔不可携带。既骄横自美又伐武尚兵啊，辜负左右臣下的耿直介怀。多数人都这样解释：荷裯dāo：荷叶做的短衫。我意以为：‘荷裯chóu：荷叶床帐’为宜。荷叶短衣意思太小器，不适合用‘晏晏’和‘潢洋’修饰。王逸注：“晏晏，盛貌。”《毛传》：‘晏晏，和柔’。我意宽大柔和美盛艳丽。潢洋：潢潢洋洋，都是形容水的用词，所以我解为‘如水一般宽阔’。带，多数人解为‘腰带，带子’，我以为‘携带’的意思更适用。伐武：崇尚武力征伐也。
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憎恨含怒饮悲者的美好修行啊，喜好人们的虚言慷慨。众人趋步以日进啊，赞美超远而超越人的步伐。这是屈原《九章哀郢》里的句子，拿来借用到此。愠：含怒,生气。怆：悲伤。愠怆者，愤世嫉俗者也。慷慨，大言激昂也。踥蹀：小步急进也，也作趋步。日进，日日有进，急功近利也。超远，遥远不可及，不现实也。逾迈：亦作“踰迈”。超越也。逾，超过。迈，步子，步伐也。也是一种超现实。有说，美超远，美，贤人，超远，跑得远远。这种解释太牵强，不采用。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容许农夫止耕作啊，恐怕田野尽荒芜。事情连绵且多私啊，我哀以后将危败。容与，容许。悼：恐惧。
世雷同而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世人随声附和且夸耀啊，为何毁誉暧昧不清？如今修饰自己揽镜自照，以后尚可逃窜隐藏。雷同，古意似为随声附和。
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愿寄言那流星啊，何以倏忽而过难相遇？此浮云突然拥塞遮蔽啊，其下面暗漠而无光。

尧舜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