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84年版) 吕叔湘
我跟中行同志认识三十年了,可是因为住处离得远,一年难得见上几次。我知道他 的笔是闲不住的,可是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大约半年前吧,我在《语文教学》上看见 他写的一篇《文言的用典》,写得深入浅出,令人叹服。我想,这不会是孤立的一篇, 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姊妹篇。果然,有一天,他挟着一包稿子找我来了。他说:“这里边 是讲怎样学习文言的文章,一共十篇,外加一篇附录讲工具书,你给看看,提提意见。 还有,我打算把它们印成一本小书,还没个书名,你也给想想。”他把稿本留下,我翻开来看看,讲用典故那篇赫然在内。
另外九篇也都是同样深入浅出,引人入深。从古今 文字的异形、异义、异用,讲到反映在文字上的古今风俗习惯的差别,又讲到由于传钞、 版刻的不同而产生的疑难,如此等等。总之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把学习文言所可能遇到 的困难,给读者一一指明,并且告诉他怎样去克服。正如一个有经验的障碍赛跑运动员 指点后来者怎样通过那花样繁多的重重障碍。过了半个多月,中行同志来取回稿子,问我怎么样。
我说:“这是一本异常有用的书,你就放心拿去出版吧。”他说:“你还没 给取名字呢。”我说:“这本书的目的是要把读者引进文言世界,何不就叫做《文言世 界漫游记》?如果你嫌这个名字太时髦,喜欢古雅点儿,那就不妨叫做《文言津逮》。” 他说:“好!就《文言津逮》。”于是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是为序。1982年6月29日
写在前面的几句话
近几年来做文言文的选注工作,因为职务所近,常常遇见与学文言有关的一些问题。 要不要人人学文言是个大问题,大概要在比较长期的实践中逐渐解决。假定已经决定学, 像现在中学课程规定的那样,于是许多人就不得不接触文言作品,或者给别人讲,或者 自己读。目的是一个,学会,或说是拿起不过于古奥的文言读物,凭借注解或不凭借注 解,能够理解其意义。为了达到此目的而讲而读,会遇见一些困难,需要具备一些对付 困难的常识。这类常识,有的可以在词句的讲读中零碎学到,有的可以在介绍古汉语知 识的书里比较系统地学到。还有一些,性质比较一般,甚至比较初步,讲读文言时会遇 见,而介绍古汉语知识的书却不讲或不着重讲,我个人想,谈谈这方面的常识,对于语 文教师和初学文言的人也许有些好处。因为有这种想法,于是写了这本小书。所谈的几 个方面原于自己的感触,既不全面,又不深入,更难免偏颇和错误,恳切希望读者多多 指教。
著者
1982年7月
一 文义之间
这本小书谈的是讲文言或学文言时会碰到的一些问题。谈问题之前,先说说什么是 文言。这要从古汉语说起。顾名思义,古汉语是古人用为交际工具的汉语。这里有两个 问题:一是“古”指什么时代,二是“语”指哪一种话。先说前一个问题,古,从有文 献可考算起,即使截止到隋唐,也超过两千年。年代久,任何事物都要变,语言当然也 不能例外。孔子说的话如果如实地传下来,恐怕以继道统自任的韩愈也未必能懂,那么 究竟以孔子之言为准呢,还是以韩愈之言为准呢?再说第二个问题,从甲骨文起,可考 的文献确实不少,可是这些文献与口语有无距离,距离多远,也很难确切知道。古,摸 不清;语,也摸不清。怎么办?可行的办法是取其大同而舍其小异。幸而我们的古汉语 确是有大同,即所谓“文言”,古代大致以秦汉为准,有个相当明朗的规格,后代,不 管是强调仿古的唐宋八大家和明前后七子,还是强调创新的明公安派,都亦步亦趋地照 着规格作,这样,文言高踞其位,堂上一呼,堂下百诺,就形成相当协调的一统。这个 一统,与其说是古汉语,还不如称之为“文言”更确切。自然,文言的大同之中也难免 小异,如过于古奥的词句,见于甲骨文、金文以至《尚书》中的那些,看来有些离奇, 或者另一端,如六朝的译(佛)经体,有外道气,小说,有俚俗气,可以存而不论。 文言和现代汉语有传承关系。这种关系很微妙,你说是截然两种吗?不对;你说不 是两种吗?也不对。勉强说,是藕断丝连,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显示易学的 一面,就是说,可以以今度古,望文生义;同中有异显示难学的一面,就是说,望文生 义,常常会误解。 我们读文言作品,看,是由字形而领悟意义;念出来,是由声音或兼由声音领悟意 义。这里专就看说,是字形和意义之间有某种约定的关系,熟悉这个约定的关系,自然 可以望文而生义。可是,字形和意义的约定关系,文言和现代汉语不尽相同,甚至常常 不同,因而不熟悉文言的人就很容易把现代汉语的约定关系移用于文言,于是就错了, 至少是似是而非。因此,文言的讲读,想要做到理解正确,就必须注意文言的文义之间 的某些不同于现代汉语的情况。 文言的文义之间,必须注意的是与现代汉语不同,因而容易误解的情况;像以下两 种情况,由于不容易出错,我们就可以看作无关紧要。一种是已经死去的,也就是现代 汉语里不用的词。这样的词,时代越靠前,数量越多。如《易经》的“为弆足”,《诗 经》的“湛水滺滺”,《仪礼》的“四铏继之”,“弆”“滺”“铏”,现代汉语里都 不用了。不用,看见不认识,也就不会因望文生义而误解。另一种是古今词义没有变化 的,如“水”“火”“嫁”“娶”“红”“黄”之类,既然词义没有变化,望文生义也 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必须注意的是望文生义容易错的。这有种种情况,下面举例说说一些常见的。
一、古今异形 (1)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诗经·邶风·谷风》) (2)守尸吏·然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曙。(《后汉书·董卓传》) (3)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孟子·告子上》) (4)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国语·周语上》) “昏”,现在写“婚”。“然”,现在写“燃”。“暴”现在写“曝”。“召”, 现在写“邵”。如果不知道古今写法不同,就容易误读、误解。
二、古字通假 (1)·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史记·项羽本纪》) (2)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同上) (3)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同上) (4)张良出,·要项伯。(同上) “距”通“拒”,“内”通“纳”,“倍”通“背”,“蚤”通“早”,“要”通 “邀”,这是古字通假。通假是借彼字为此字,也就是写别字。写别字当然不好,不过 古人习惯这样做,已经是既成事实,我们也只好容忍,费精力多记一些了。
三、古今意义不同 (1)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孟子·梁惠王上》) (2)吾·去大军数十里。(《史记·李将军列传》)(3)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 臣请就·汤镬。(《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4)·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 “兵”,古代多指武器。“走”,古代指跑。“去”,古代指离开。“汤”,古代 指沸水。“穷”,古代指不得志,不是指缺少财物,所以“穷”的反义词是“达”或 “通”,不是“富”(“贫”的反义词是“富”)。很多词,古今意义有变化,有的变 化大,有的变化小,即使变化小,如果据现代汉语的先入之见而望文生义,也会似是而 非。
四、古今说法大异 (1)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周书·蔡仲之命》) (3)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三国志·诸葛亮传》) (4)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 “见”,这里表被动。“是”,这里的作用是形成宾语前置句(意思是“惟辅有德 者”)。“用”和“坐”都表示原因,可是用法有别:“用”通常省略宾语“之”, “坐”却必须带宾语(这里是“爱枫林晚”)。
五、反义 (1)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周礼·地官·媒氏》) (2)其能而·乱四方。(《尚书·周书·顾命》)(3)·敢不唯命是听。(《左 传》宣公十二年) (4)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眠》)“胜国”是因战败而灭亡的 国,“乱”四方是“治”四方,“敢”是不敢,“知”是不知,这种与字面意义相反的 情况也要注意。
六、异音异义 (1)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史记·李将军列传》) (2)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礼记·大学》)(3)(王)恭曰:“我 平生无·长物。”(《晋书·王恭传》) (4)·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 “数奇”的“奇”读jī,是运气不好的意思。“体胖”的“胖”读pán,是安详的 样子,不是肥胖。“长物”的“长”读zhàng,是多余的意思。“扁舟”的“扁”读pi ān,是小的意思。这类字容易误读。从而误解,尤其要注意。
七、表非习见之义 (1)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过故人庄》) (2)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3)至是,初行·开·元通宝钱,重二铢四参。(《资治通鉴》卷一八九) (4)(八月)丙子,隆祐太后发·南·京,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仲荀护卫。( 《宋史·高宗本纪》) “菊花”这里不是花名,而是酒名。“第五”这里不是已经走过四座桥的第五座, 而是一个大官僚的姓。“开元”很容易误解为唐玄宗的年号,其实这里是开国的意思, 因为钱是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铸。“南京”,望文生义,指现在的南京似无问题,其实错 了,因为宋朝的南京是现在的河南商丘。
八、古分今合之义 (1)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晏子春秋》)(2)·中·间力拉崩倒之声。 (林嗣环《秋声诗自序》)(3)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 上》) (4)却看(读kān)·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 北》) “其实”现在是一个词,等于说“实际上”,古代是两个词,应当理解为“它的果 实”。同理,“中间(读jiàn)”,等于现在说“中间夹杂着”;“放心”,等于现在 说“散漫的心”;“妻子”,等于现在说“老婆孩子”。双音节,古代分义,现在变为 合义,这种情况也很有一些,如果不留意,贸然以今例古,也会出错。
九、根据上下文始能确定意义 (1)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2)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史记·信陵君列传》) (3)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韩愈《师说》) (4)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杜甫《野老》) “王必无人”,根据上下文,知道是如果王一定没有人的意思。“已拔赵”,意思 是将来攻下赵国之后。“六艺”,可以解为礼、乐、射、御、书、数,也可以解为《六 经》,由于下文有“皆通习之”,知道必是指《六经》,因为唐朝读书人不学习“御” (赶车)。“澄潭下”的“下”,骤一看像是方位词,看下联,与“来”对偶,才知道 是动词,应解为下网。
十、古今称谓差别 在称谓上也不要望文生义,机械地照字面理解。如“大父”是祖父,不是大爸爸; “舅姑”是公公婆婆,不是舅父和姑母;“先子”是死去的父亲,不是以前的儿子; “外子”是丈夫,不是外面的儿子;等等。 以上所举是一些常见的情况,一管自然难窥全豹。为了避免误解,还不很熟悉文言 的人最好先读有注解的书;读没有注解的书,宁可多抱一些怀疑态度。能疑,并养成多 请教词典的习惯,望文生义、似是而非的情况就可以逐渐减少了。以上谈的易误解的情 况都是关于词的。词之外,语,句,自然也有这种情况。一句话,或者小于句、大于词 的什么结构,从字面看,有时候不只一种讲法,或者像是可以这样理解而实际不当这样 理解,如果不细心,或者不熟悉文言的表达习惯,也容易误解。这类情况,形式和内容 千差万别,很难举一例以概其余。以下举一些例,意在说明,从语法的观点看,有的误 解与语句的结构有关。例如: (1)磨着砥砺,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枚 乘《上书谏吴王》) (2)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礼运》) (3)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 辞·令,终莫敢直谏。(《史记·屈原列传》) (4)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祢衡《鹦鹉赋》) 例(1),“种树”容易理解为动宾关系,种植树木;其实在这里它同“畜养”对称, 不是动宾关系,而是并列关系,“树”是动词,也是种的意思。例(2),“选贤与能” 的“与”,容易理解为“和”,这样“贤与能”就成为“选”的宾语;其实不然,“选 贤”同“与能”对称,“与”通“举”,即选拔,是动词,“与能”是动宾关系。例 (3),“从容”和“辞令”是什么关系?有人理解为并列关系,这样,意思就是态度从 容,言谈美妙;有人理解为动宾关系,意思是委婉于辞令。由上下文看,这里是说辞赋, 不是说为官处世,应该从后一种理解。例(4),“加点”很容易理解为断句,这就成为 动宾关系;其实这里是并列关系,“加”是添字,“点”是减字,不须增减,是加重形 容文才之高。 有的误解与语句的结构无关。例如: (5)宋华耦来盟,其官皆从之。书曰“宋司马华孙”,贵之也。公与之宴,辞曰: “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殇公,名在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请承命于亚旅。” ·鲁·人以为敏。(《左传》文公十五年) (6)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此取诸土之所有,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 园,亦足适也。(唐顺之《任光禄竹溪记》) (7)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 语·述而》) (8)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白居易《长恨歌》) 例(5),“鲁人”,《正义》解为“鲁钝之人”,刘知几《史通·叙事》也同意这 种讲法。其实是大有问题的,因为:一、在古代典籍中,齐人、晋人、秦人一类说法, 齐、晋、秦都指国名,华耦出使之地是鲁国,“鲁人”的“鲁”怎么能不指鲁国呢?二、 华耦不敢与
二 读音小议
一
念白话文,读音有对错问题(以普通话为标准,下同)。错有多种情况,其中重要的一种是:同一形体(如“间”)有不同的读法(jiān,jiàn),应该读那种的时候(如晴jiàn多云)却读成这种(晴jiān多云)。这类读音对错问题是现在通行语言里的问题,本文是谈文言,可以不管。
念文言作品,有些字读音怎样算对,怎样算错,问题很复杂。为了今天有用,可以把问题简化。一、我们可以不管古音或旧音问题。因为:a.搞不清楚。譬如说,孔子总念过“关关雎鸠”吧?那究竟是什么韵味?恐怕很难摹拟。等而下之,到唐朝李杜,当然也要念,什么韵味?我们只知道必不同于孔子,可是也很难摹拟。b.即使能够搞清楚也没有用,因为我们要用现代普通话的语音系统读。举例说,数字“一”“七”“八”“十”,旧音都不读平声,现在都读平声了。又如“日”“月”“木”“肉”,旧音都是入声字,现在词典都注去声了(汉语拼音也没有表示入声的符号)。二、文言典籍中有很多字,现代汉语不用或几乎见不到了,怎样读音,可以靠《辞源》《辞海》或《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一类书确定,自然不会因为望文生音而致误,这里也可以不管。需要注意的是这样一些字,现代汉语中仍然常见,可是文言中的某种用法,照旧习惯要另读的,如“女”读rǔ,“内”读nà;“(口)占”读zhàn,“王(天下)”读wàng;“(矛)盾”读shǔn,“(大)乘”读shèng;“浅浅”读jiānjiān,“丁丁”读zhēngzhēng;“(皋)陶”读yǎo,“龟兹”读qiūcí;“可汗”读kèhán,“南无”读nāmó;等等。这类字,容易望文生音;是不是望文生音一定算错呢?还是有的算错有的可以不算错呢?很明显,如果望文生音可以不算错,讲读文言就可以少一些负担。这个问题很不简单。此外,还有个牵涉更广的问题:文言是旧时代的事物,读音完全不顾旧习惯行得通吗?问题大而多,决非一两个人的片断想法所能解决;这里只想分析一下问题的大致情况,以期讲读的时候能够心中有数,或者进一步知道如何取舍。
二
我们可以先从“负担”谈起。没有负担比有负担轻松,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但是分析问题不当这样笼而统之,因为负担也会有质的不同:有的是无谓的,有的是必要的。无谓的可以扔掉,必要的不能扔掉。就某字的某种用法须另读说,如果放弃此另读会引起误解或招来不便,这个另读,作为一种负担说,就是必要的,反之是无谓的。这个原则容易说,估计也容易取得多数人同意;困难在于用它去甄别具体的字。臂如说,我建议此后读《孟子》“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王”就读阳平好了,估计我的学生会同意,我的老师就未必同意。万一意见不同,处理得都心平气和还是困难的。
不过,减轻负担,作为处理文言读音的一个原则,还是可取的,甚至是不得不取的。何以言之?有事实为证。一、有些字的另读过于琐细,维持它像是很别扭,大家早已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如“出使”“治国”“慰劳”“忠告”,现在都照字面读,而不读出shì、chí国、慰lào、忠gù了。二、普通话审音委员会审异读词的时候,碰了一点文言的边,已经用了减轻负担这个原则。如“(操)行”读xíng,不读xìng;“(不)胜(枚举)”读shèng,不读shēng;“(口)吃”读chī,不读jī;“叶(公好龙)”读yè,不读shè。(可惜没有扩而大之,把现代汉语里不见或罕见的文言另读也用这个原则清理一下。如果这样清理了,讲读文言的人就可以轻装上阵,那真是功德无量。)三、辞书也已经悄悄地用了这个原则。以《辞海》为例,遇到某字文言另一用法另读的情况,多数是另条注音,这表示“应该”另读;少数则不这样处理。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数量不多,是注明“读音”(意思大概是这样读也可以);一种数量较多,是注明“旧读”,这表示现在“不必”另读,可轻装则轻装了。四、望文生音,不管另读也是将来的大势所趋。如“(再)三”,很少人读sàn;“(游)说”,很少人读shuì;作姓用的“仇”“盖”,连本人也望文生音,不读qiú、gě了。五、有些字的另读,似乎放弃了更顺当一些。如“文(过饰非)”不读wèn,当赠送讲的“遗”不读wèi,“滑(稽)”不读gǔ,“(阿)房(宫)”不读páng,不是很好吗?
减轻负担的原则,说得更周密一些是,凡是照字面读而不影响意义的表达和理解的,就放弃另读。这个原则容易定,可是运用起来又会遇到疑难。难不在两端而在中间。一端是明显可以放弃的,如一般词语的“数”(当屡次讲读shuò),“倩”(当女婿讲读qìng),专名的“(仆)射”(读yè),“(郦)食其”(读yìjī),等等,照字面读都不至引起误解,放弃另读没有问题。一端是明显不能放弃的,如“责”通“债”,“信”通“伸”,“识”通“志”;“(数)奇”读jī,“(宫商角)徵(羽)”读zhǐ,“(白云)观”读guàn,照字面读会引起误解,就不好放弃。中间的,字数未必很多,类型却千变万化,如何去取要仔细考虑,甚至要个别解决,这里不能详谈。
这里必须多考虑的是,讲读文言的时候,遇见这类问题怎么办。很明显,语言是大家共用的交际工具,专就读音说,某字怎样读,只能由约定俗成定之,或主管部门(如审音委员会)定之,个人,不论有什么想法,总不当擅自作主。我个人的想法,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完全照辞典,如“稽首”读qǐshǒu,“亲串”读qīnguàn,“朱提”读shúshí,“单于”读chányú,“冒顿”读mòdú,等等;辞典注明“读音”的,或从读音或不从读音;辞典注明“旧读”的,告诉学生或自己记得,旧日有另读,今可不从。另一条路,酌量运用减轻负担的原则,向学生讲明或自己记得,某字的某种用法有另读,从不从皆可。
三
前面说,文言读音问题很复杂。以上只谈了复杂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来自文言的常用花样,调平仄和协韵。于是问题来了,如果完全照现代普通话的语音读,而且酌量求减轻负担,而这样碰巧与调平仄和协韵的要求冲突,怎么办?一条路是不管,这就会失掉由调平仄和协韵而来的声音美;一条路是顾全声音美,追逐旧读,这样不只不能减轻负担,反而要比辞典保留的走得更远。看下面的例:
(1)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丘迟《与陈伯之书》)
(2)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李白《忆秦娥》)
例(1)“出”,旧音是入声字,现代汉语读平声;如果读作平声,与“军”平仄失调。“别”也是入声字,现代汉语读平声;如果读作平声,与“咽”“月”不能协韵。要是顾全声音美,就要找回旧音,读作仄声。(这里说仄声,因为普通话没有入声,只能读作去声。因此,严格地说,所谓追逐旧音,只能大致地追逐到“仄”,不能细致地追逐到“入”。)
讲读文言,割舍声音美也是一件难事;如果不能割舍,那就只好在读音方面忍受一些麻烦。幸而这样的麻烦并不很多,习惯了负担也不至过重。下面分类举一些例,以便知道哪些地方需要注意。
散文是“散”的,但是有时候也有平仄协调的问题。
(3)民悫则财用·足,民侈则饥寒·生。(《盐铁论·本议》)
(4)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范仲淹《岳阳楼记》)
例(3)“足”,例(4)“峡”,旧都读仄声;现在读平声,与平声“生”“湘”不协调。还可能有不协调的问题。
(5)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第三十九章)
(6)闻道·百,以为莫己·若……(《庄子·秋水》)例(5),清、宁、灵、盈、生协韵;“贞”旧读chēng,与以上几个字协韵,现在读zhēn,不协韵。例(6),“百”是入声字,用汉语拼音表示读bò,与“若”协韵;现在读bǎi,不协韵。
比散文规矩严一些的是骈文,讲究对偶,用现在音读,平仄不协调的情况有时候会出现。
(7)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萧统《文选序》)(8)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王勃《滕王阁序》)
例(7),“发”“国”“牍”旧读仄声,与平声“兴”“军”“章”协调;现在读平声,不协调。例(8),“洁”“哭”旧读仄声,与平声“狂”“心”协调;现在读平声,不协调。比骈文规矩更严的是赋,因为它有韵,又常常讲究对偶。
(9)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江淹《恨赋》)
(10)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以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而必笑,方言哀而已·叹。(陆机《文赋》)
例(9)“息”,旧读仄声,与平声“前”协调;现在读平声,不协调。例(10),“端”“翰”(旧可读平声)“繁”“颜”“叹”(旧可读平声)协韵;照现在读法,“翰”“叹”都不协韵。
要求平仄协调和协韵更严的是诗歌(包括诗、词、曲等)。
(11)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
(12)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钱起《归雁》)
(13)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与上面提到的文体相比,诗词在调平仄方面要求特别严,就是说,不只在句末,而且在句中(粗略地说,诗要二、四、六分明,词大致是这样而不尽同);协韵的限制也比较严,尤其是近体诗。这样,讲读诗词,如果一律照现在的音读,就常常会出现平仄失调和不协韵的现象。如例(11)“教”,旧可读jiāo,“得”,旧读dè;例(12)“十”,旧读shì,“胜”,旧读shēng:平仄才能协调。例(11)“儿”,旧读ní;例(12)“回”,旧读huái:才能协韵。例(13),这首词用入声韵,其中“别”“节”“说”现在读平声,如果不从旧读就不能协韵。那么,讲究平仄、协调的文体,尤其诗歌,读音问题要怎样处理才好呢?办法可有两种。一是在需要调平仄和协韵的地方,从旧读(如果是讲给人听,要说清楚为什么这样读)。一是照现在的音读,说清楚平仄不调和、不协韵,是因为古今读音有变化。我个人是倾向于用前一种办法。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