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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冬天的梦】(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选自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集《那些悲伤的年轻人》

尽管有的高尔夫球童家里一贫如洗,住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里,前院里有一头可怜的奶牛,但是德克斯特·格林的父亲拥有黑熊村一带第二好的杂货店。最好的杂货店叫做“中心”,谢利岛的有钱人经常光顾。德克斯特做球童只为了赚零花钱。

进入秋季天气变得干冷,天空转而灰暗。明尼苏达漫长的冬天瞬间降临,像白色的盖子顺势扣下。高尔夫球场平坦球路被积雪覆盖,德克斯特的滑雪板从上面滑过。每当这时候,乡间使他感到深深的忧郁——让他不快的是高尔夫球场被强制处于休闲状态,在这漫长的季节里被羽毛蓬乱的麻雀们盘踞,同样沉闷异常的是夏天高尔夫球座上翻飞着欢乐的色彩,而现在只剩被埋在结实的冰面里的寂寞的沙箱。他在雪上迈着沉重的步子前进,穿过山丘时刺骨的冷风刮个不停;如果遇上晴天,他只得眯起眼睛来抵抗无处不在的刺眼的强光。

四月里冬季戛然而止。消融的积雪流入黑熊湖,不为那些早早用红球和黑球挑战这个季节的打高尔夫球的人做分秒停留。没有得意与喜悦,没有间隙湿润的景致,寒冷便悄然退去了。

德克斯特知道这北地的春天有些许凄凉,就像他知道秋天有一些非同寻常。秋天使得他握紧双手,激动地颤抖,对自己重复着些傻话,忽然用敏捷的动作指挥想象的观众和军队。十月给他注满希望,十一月里这种希望演化为一种成功的狂喜。在这样的心情下,谢利岛夏季转瞬即逝的光景对他助益颇多。他想象着自己成为了高尔夫冠军,在一场精彩的比赛中打败了T. A.赫德里克先生。这场比赛在他想象的平坦球道上演了数百次,他不知疲倦地反复修改着每一个细节——有时候他赢得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有时候他奋起直追,精彩地反败为胜。他想象自己像蒙蒂莫·琼斯先生一样,再一次踏出“皮尔斯-银箭”轿车,冷淡而悠闲地走进谢利岛高尔夫俱乐部的休息室,又或者在仰慕的人群的注目之下,从俱乐部船上的跳板起跳,完成一次精彩的跳水……而蒙蒂莫·琼斯先生也在那群惊讶得合不拢嘴的人之中。

有一天琼斯先生——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幻影——含泪找到德克斯特,说他是俱乐部里最好的球童,如果支付足够多的钱他能不能决定继续干下去呢?因为俱乐部里的其他球童通常每洞都丢过一个球。

“不,先生”德克斯特果断地回答,“我不想再做球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太老了。”

“你还不到十四岁!你怎么今早就忽然决定不干了呢?你还答应了下周要过来跟我一起参加全州锦标赛。”

“我觉得我太老了。”

德克斯特交回他的A等奖章,带着从球童主管那儿领来的自己应得的报酬,一路走回在黑熊村的家。

“我见过的最好的球童” 那个下午蒙蒂莫·琼斯喝完一杯酒之后叫道。

“从来没丢过一个球!积极、聪明、不多嘴、诚实,懂得感恩。”

使这一切发生的小女孩11岁,现在的模样尽管可爱但还有点丑,她像那些注定几年后出落得明艳可爱,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小女孩一样,将来会给许多男人带来无尽的痛苦。然而现在,她美貌的已经初见端倪。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略微朝下弯,给人以邪恶的感觉,她眼里洋溢着近乎热情的活力,好像在说“老天快帮帮我们”。这样的女人很早就被赋予了活力,如今这份活力已经显而易见,从她纤细的身体由内而外焕发着迷人的光彩。

她早早地出来,九点钟就跟穿白亚麻衣服的保姆到了高尔夫球场。 保姆拿着一个白色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五支崭新的高尔夫球杆。德克斯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球童房旁边,十分局促,用吃惊和苦着脸的表情竭力掩饰着与保姆明显不自然的对话。

“今天天气真好呢,希尔达。”德克斯特听见了她说的话。她嘴角浅浅朝下一牵,露出一个微笑。她暗自打量四周,双眼在特克斯特身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转向保姆说:

“那么,我猜今早这儿不会有太多人来打球,是吗?”

她又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微笑——光彩照人,刻意精雕细琢的笑——却令人信服。

“我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保姆说着,眼神漫无目的。

“噢,没关系。我会解决的。”

德克斯特嘴微张着,站得纹丝不动。他知道如果上前一步,他直直的眼神便会落进她的视线里——如果退后,就无法看到她的脸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意识到她才多小。现在他记起来去年见过她好几次——那时候她穿着灯笼裤。

忽然间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短暂、突然地笑了。随之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迅速地迈着步子走开了。

“球童!”

德克斯特止步。

“球童……”

毫无疑问,她跟他说话了。不只是那样,他被那个奇怪的微笑所俘获——那个荒谬之极的微笑,至少数十个男人会把那个笑容的短暂的回忆带至他们的中年时代。

“球童,你知道高尔夫教练在哪儿吗?“

“他在上课。”

“那你知道球童主管在哪儿吗?“

“今早他还没出现。”

“喔。”这个答案让她迟疑了一会儿。她轮流倚着左右腿站着。

“我们想找一个球童,”保姆说。“琼斯夫人让我们出来打高尔夫球,可是没有球童的话恐怕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保姆停住了,因为琼斯小姐撇来不善的目光,虽然紧接着她露出了微笑。

“除了我这儿没有其他球童,”德克斯特对保姆说,“我负责这里,直到球童主管来。”

“哦。”

此时琼斯小姐和她的陪同退下了,距离德克斯特有一定的距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琼斯小姐拿起一根球杆,猛地敲向地面,结束了他们的对话。为了进一步强调,她又再次举起球杆。保姆伸手抓住球杆扭在手里的时候,琼斯小姐的球杆正要朝保姆的胸前落下去。

“你这个该死的可恶的老东西!”琼斯小姐大声叫到。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争吵。觉察到眼前这一幕的喜剧成分之后,德克斯特好几次要发笑,但每次都在笑出声之前忍住了。他竟然产生了难以置信的认同,觉得这个小女孩打保姆有着充分的理由。

这局面被碰巧出现的球童主管化解了,保姆马上注意到了他。

“琼斯小姐需要一个球童,但是眼前这个说他不能去。”

“麦肯纳先生让我在这儿等你来”, 德克斯特迅速回答。

“好了,他现在已经来了。”琼斯小姐朝球童主管开心地笑到。接着她扔下她的球杆袋,傲慢地朝着第一个球座走去。

“唷?”球童领队转向德克斯特,“你还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儿干嘛?还不去把那位年轻女士的球杆捡起来?”

“我不认为我今天要去球场。”德克斯特说。

“你不去……”

“我不干了。”

这个重大的决定吓到了他。他是最受欢迎的球童,夏天湖区一带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挣到三十美元。但是他受到了巨大的情感的惊吓,他混乱不宁的情绪需要立刻猛烈地宣泄出来。

这绝非那么简单。正像将来会无数次发生的那样,德克斯特无意识地被他的冬天的梦支配着。

现在,当然这些冬天的梦的细节和季节都不同了,但是他们的内容并没有变。他们说服德克斯特在几年后拒绝州立大学的商业课程——他的父亲现在变得富裕了,能够维持他的生活开销——为了那并不确定的优势选择东部更具历史更有名的学校,在那儿他因为囊中羞涩而烦恼。但是别形成那种印象,因为他的冬天的梦最初碰巧与他关于富人的思考有关,那仅仅是男孩的势利眼。他并不想与那些闪闪发光的事物和人们熟识,他想要的只是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本身。通常他只追求最好的事物,却不知道他想要他们的原因,并且有时候他遭遇命运纵容下令人费解的拒绝和禁止。总体上,这个故事讲述的正是这些拒绝的其中之一,而不是他的事业。

非常出人意料,他赚到了钱。毕业之后他来到了被黑熊湖吸引的富有的赞助者们所在的城市。当他仅仅23岁,到那儿还不到两年的时候已经有人常说:“现在这儿有一个年轻人……”他周围有钱人的儿子们有的瞄准机会买卖股票,有的投资祖产,有的埋头于二十四卷“乔治华盛顿商业课程”,但是德克斯特凭借他的学位和自信的口才借到了一千美元,买下了一家洗衣店的股权。

他接手的时候那不过是一家小型洗衣店,但德克斯特从英国人那儿学到了防止细羊毛高尔夫球袜缩水的洗涤方法,使其这成为自己洗衣店的特色,并且在一年内得到了为高尔夫运动提供洗衣服务的生意。男人们坚持把他们的设得兰长袜和毛衣送到德克斯特的洗衣店,就像过去人们坚持只要能找到高尔夫球的球童一样。不久,德克斯特也接手了这些男人的妻子们的内衣洗衣生意。德克斯特在城里不同地方同时经营着五家洗衣店。还不到二十七岁他就拥有了全国最大的连锁洗衣店。那时他卖掉洗衣店,然后去了纽约。但是我们关注的他的那部分故事发生在他取得第一次巨大的成功之前。

他23岁时,哈特先生——那些爱说“现在,这儿有个年轻人”的白发老人们的其中一个——给了他一张谢利岛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周末贵宾卡。于是一天他在登记薄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天下午他、哈特先生、桑德伍德先生还有T. A. 赫德里克先生一行四人去打高尔夫球。他不认为有必要说出他曾在同样的球场上为哈特先生背过球杆包,他闭着眼睛都清楚地知道每个陷阱和水沟的位置,但是他发觉自己在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四个球童,试图从他们身上捕捉到一些瞬间或者动作,让他想起自己,填平些许过去与现在的鸿沟。

那是耐人寻味的一天,似曾相识的印象突如其来地闪过。有一瞬间他有一种作为入侵者的感觉,下一秒又被对T. A. 赫德里克先生产生的巨大的优越感所触动——他是个无聊的人,甚至再也算不上一个打高尔夫的好手。

接下来,由于哈特先生丢失在第十五轻击区的一个球,一件大事发生了。当他们在深草区的草茎间寻找球的时候,一声清楚的“前面注意”的叫声从他们身后的山坡传来。正当他们停止找球突然转身,一个簇新的球飞过山坡,正中T. A.赫德里克先生的肚子。

“天呐!”T. A.赫德里克先生叫道,“他们该把这些疯女人赶出球场,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一张面孔和一个声音渐渐爬上山坡。

“您介意我们借过一下吗?”

“你打到我肚子了!”赫德里克先生气愤地说。

“是吗?”女孩儿走近这群男人。“非常抱歉,我刚才叫了‘前方注意。’”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这几个男人身上——然后观察着属于她的球的平坦球路。

“我是不是跑到深草区了?”

实在无法确定这个问题是出于天真还是带有恶意。然而接下来她消除了一切疑问,因为她的朋友也爬上了山坡,她兴高采烈地朝他说:

“我在这儿呢!如果我没打着什么东西的话我已经到了浅击区了。”

她摆好击球姿势,准备用五号金属球杆完成一次短击。德克斯特仔细地打量她。她穿着一件蓝色条纹裙子,领口和肩膀边缘露出白皙皮肤的边缘,加重了与晒成深色的皮肤的对比。她11岁时使得她热情洋溢的双眼和朝下微弯的嘴角显得奇怪的那种夸张和单薄如今已一去不复返了,她美丽得摄人心魄。她脸颊上晕开的颜色像画中的一样——不是鲜艳的颜色,而是起伏不定的发热的结果,那么难以捕捉,以至于看上去随时都要消褪不见。这样的脸色和她噏动的嘴唇产生了一种连续的印象——不断的变化、强烈的生命以及充满热情的活力,这种印象仅仅部分被她眼中华丽的忧伤所调和。

她急切地挥动金属球杆,看不出是兴趣使然。她把球打到浅击区的另一边的沙坑里,露出一个短暂而毫无诚意的微笑,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朝着球去了。

“那个朱迪·琼斯!”当他们等着她在前面打球的时候赫德里克先生在下一个球座评论说:“她应该被掀翻,被打上六个月的屁股,然后嫁给一个老派的骑兵队长。”

“天啊,她长得真好看!”桑德伍德先生说。他刚刚年过三十。

“好看?”赫德里克先生不屑地说,“她看上去总是一副想被人亲吻的样子!转着她的母牛一样的眼睛打着城里每头小牛的主意。”

不知道赫德里克先生是不是在暗指母性直觉。

“如果她努力的话她的高尔夫会打得很好”桑德伍德先生说。

“她没有像样的身材“赫德里克先生严肃地说。

“她身材明明不错”桑德伍德先生说。

“最好感谢上帝,她没打出更快的球。”哈特先生说着朝德克斯特眨了眨眼。

傍晚太阳伴随着狂乱的金色漩涡和深浅不一的蓝色与猩红落下,留下干燥、满是沙沙风声的西部夏季夜晚。德克斯特从俱乐部走廊放眼望去,微风中湖面上均匀的涟漪相互交叠,在这秋分前后的满月下,湖面淌着银白的蜜糖。接着月亮伸出手指放在她的嘴上,示意噤声,湖面变成一面明镜,苍白而沉默。德克斯特穿上泳衣,朝最远的小船游去,在那儿他舒展身体,身上的水珠落在跳板上的湿帆布上。

一尾鱼从湖中跃起,一颗明亮的星星孤独地闪耀,湖水四周的灯火微明。钢琴声从漆黑的半岛上传来,演奏着去年夏天以及之前每个夏天演奏过的旋律——“祝酒歌”,“卢森堡伯爵”和“巧克力士兵”。由于钢琴声越过水面传来,在静静躺着的德克斯特听来一如既往地优美。

此刻钢琴上演奏着的曲子对五年前的德克斯特来说是欢乐而新鲜的,那时候他是个大学二年级学生。一次他无法参加的奢华舞会上演奏了这首曲子,他站在体育馆外面听着。那乐曲使他产生了一种迷离的狂喜,而他正带着那种迷离的喜悦审视着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是一种强烈欣赏的心情,一种也许不会再次感受到的感觉:一度他生活得如鱼得水,身边的一切都散发着明亮的光彩和魅力。

突然一个矮小,暗淡的椭圆从岛的黑暗处出脱出来,发出急速前行的摩托艇回响的声音。在它身后划出两条分开水面的翻滚的雪白的带子,转眼间便到了小船旁边,扣人心弦的琴声淹没在它激起的浪花里。德克斯特用胳膊支起身子,看见船舵前站着的人影,漆黑的双眼隔着遥阔的水面看着自己。随后摩托艇开走了,在湖中心毫无目的地划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圈。同样古怪地,在划着一个圈的时候,摩托艇忽然转头朝着小船开来。

“你是谁?”她一边关掉摩托艇一边说。她现在站的如此近,德克斯特能看到她的泳衣,显然是一件粉色的连身泳衣。

摩托艇的船头碰到小船,小船倾斜了一下,他朝她栽去。怀着不同程度的好奇,两个人认出了彼此。

“你不是今天下午跟那些男人一起打球的人吗?”她问到。

正是他。

“你会开摩托艇吗?如果你会的话我想让你来开摩托艇,那我就能在后面用冲浪板滑水了。顺便,我叫朱迪·琼斯。”她朝他露出一个莫名的得意的微笑,一个刻意的得意洋洋的笑——她的嘴唇弯成平时一贯的弧度,没有分毫古怪,只有美丽。“我住在那边岛上的一栋房子里,房子里有个男人正在等我。他开车到门口的时候我开着摩托艇离开了码头,因为他说我是她理想中的女人。”

一尾鱼从湖中跃起,一颗明亮的星闪耀着,湖水四周灯火微明。德克斯特坐在朱迪·琼斯身旁,她解释着怎么开摩托艇。然后她去了水里,灵活地朝着浮在水面的冲浪板游去。看着她就像看着树枝随风摇摆,海鸥在空中翱翔,轻松惬意。她的胳膊被晒成浅棕色,在沉闷的银亮的涟漪中柔美地移动,手肘最先出现,伴随着湖水溅落的声音前臂朝后划去,随后露出水面又沉下,朝前划出一条水路来。

他们朝湖里出发,转弯的时候德克斯特看见她跪在朝上倾斜的冲浪板较低的一端。

“更快些”,她大声说:“全速前进。”

他顺从地把调速杆推到最前端,雪白的浪花堆积在船头。他再次看向四周的时候,女孩儿正站在冲浪板上,双臂展开,抬眼看着月亮。

“这儿可真冷,”她喊到。“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她。

“明晚你为什么不来吃饭呢?”

他的心飞速地翻转着,像是摩托艇的飞轮一样。并且,第二次,她的临时起意给他的人生指出了新方向。

第二天晚上当德克斯特等着她从楼上下来时,他所待的柔和的盛夏的房间,还有与其相连的日光房里满是爱慕朱迪·琼斯的男人。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第一次走进大学时遇见的那些来自有名预科学校,衣着光鲜,皮肤被健康的夏日晒黑的人。他直觉自己比他们优秀。他更年轻,更强。他承认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们一样,这即是承认他自己是像那些人的父辈一样剽悍而坚强的人物。

等到他能够穿上高级服装的时候,他认识全美国最好的裁缝,今晚他就穿着全美国最好的裁缝为他定做的那套西服。现在他也有了他的大学里独有的,区别于其他大学的审慎。他意识到那种风格对自己的价值并全盘接受,他明白不在意衣着和举止比起在意这些更需要自信。他的孩子将会拥有那种毫不在意,但是他的母亲科尔斯丽奇来自波西米亚农民阶层,终其一生都说着蹩脚的英语,她的儿子必须跟随既定模式。

七点刚过,朱迪·琼斯下楼来了。她穿着蓝色的丝绸小礼服。起初他对她没穿更精美的衣服感到有些失望。短暂的问候之后,她走向餐具室,推开门说:“玛莎,晚宴可以开始了。” 那种失望在片刻间又加深了。他非常期待一个管家宣布晚宴开始,端上鸡尾酒。他们一个挨一个在客厅坐下,面面相觑的时候,他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我父亲和母亲不会来”,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记得上次见过她父亲,他非常高兴她父母今晚不在——他们很可能会好奇自己是谁。他出生在基柏,一个明尼苏达村庄五十里以北的城镇。他总对别人说基柏是自己的家乡,而不是黑熊村。如果他们并没有碰巧去过那里,把它当做这个时髦的湖边歇脚的地方的话,城镇已经算是足够好的出身背景。

他们谈起他的大学,她在过去两年里也经常造访,谈起附近谢利岛赞助者们所在的城市,和德克斯特是否会不日返回他那很有前景的洗衣店。

用餐的时候她陷入了一种郁闷的情绪,德克斯特感到有些担心。她沙哑的声音发出的一切不快的情绪都使他忧心忡忡。无论她朝着什么微笑——他自己,盘子里的鸡肝,或者什么也没有——她的微笑里毫无欢乐甚至消遣可言,这使他不安。当她血红的嘴唇在嘴角往下弯时,与其说是在微笑,不如说是在等待一个吻。

晚餐结束后,她带着他去了黑暗的日光房,有意改变气氛。

“如果我哭一小下你会介意吗?”她说。

“恐怕我让你觉得无聊了”他很快回答。

“你并没有,我喜欢你。但是我下午过得糟透了。我很在意的一个男人,今天下午他告诉我他其实是个穷光蛋,他之前从来没有暗示过这一点。这听起来是不是太过现实了?”

“也许他只是不敢告诉你。”

“就当他是吧”,她回答。“他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我有想过他很穷……我也对很多没钱的人着迷过,一心想着嫁给他们。但这次不同,我从来没像那样想过他,我对他的爱远不足以支持我从这个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如果一个女孩儿冷静地告知她的未婚夫自己是寡妇,他或许便不会拒绝一个寡妇,但是……”

“让我们正确地开始”,她忽然打断自己的话:“你究竟是谁?”

德克斯特犹豫了一瞬间,说:

“我是个无名小卒”,他说:“我的事业很大程度上还未开始。”

“你贫穷吗?”

“不”,他坦然地说,“我可能是西北地区我这个年纪的人里赚钱最多的。我知道这么说让人不大愉快,但是你示意让我正确地开始。”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她笑了,嘴角朝下微弯。随着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转身,她离他更近了,她迎上他的目光。德克斯特的喉咙像被许多玫瑰花哽住了,他屏息静待那一刻,准备迎接他们双唇间即将神秘地形成的不可预知的化合物。接着他看见她用吻把激动的心情恣意而深沉地传递给了自己,但她的吻是满足的吻,而非承诺的吻。这样的吻非但没能重新唤起他的渴望,反而让他继续变本加厉地索求……这样的吻就像做慈善,毫无保留地给予从而创造需要。

他想要得到朱迪·琼斯。这个想法并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确定的,当他还是一个骄傲的,有抱负的男孩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

就那样一切开始了,然后伴随着不同程度的紧张继续着,朝着结局前进。德克斯特朝自己所知的最直接、最没有原则的人格投降了。只要是朱迪想要的,她便会施展她所有的魅力去争取。方法没有任何不同,不会为了效果而事先预谋,不会为了地位而使用诡计。她只是简单地让男人们察觉到她最大程度的美丽。她的风流韵事很少与头脑有关。德克斯特并不想改变她。她充满热情的活力能净化她的缺陷,使他们的存在变得合理起来,由此她的不足也被弥补了。

第一天晚上,朱迪把头倚在他的肩上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昨晚我以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今晚我却爱上了你。”在他看来这说出来很美,很浪漫。他拥有并掌握的这一刻极度的激动人心。可是一周之后,他被迫在不同的灯光下目睹了同样的情形。她开着敞篷跑车带他参加一个野餐晚会,晚餐之后她和她的敞篷跑车不见了,车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德克斯特变得坐立不安,几乎不能对在场的其他人维持体面的礼节。当她向他保证说她没有吻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知道她在说谎,但是他为她不惜麻烦说谎感到高兴。

夏季结束前,他发现自己是无数个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的其中之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是最受垂青的那个,大约一半人还沉浸在时而回忆带来的慰藉当中。每当有人因为备受冷落而显露出放弃的迹象时,她就赐予他短暂的甜蜜时光,这种鼓励使得他继续追求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朱迪毫无恶意的掠夺着这些无助的失败者。事实上,一半人都没有意识到她所做的一切里含着什么恶意。

一旦有新来到城里的人,每个人都被迫退出了竞争——约会都自动取消了。

她独自完成了一切——这令对此的一切尝试显得分外绝望。她不是那种你能靠直觉和机智去赢得的女孩,她能抵御聪明和魅力,如果有人过于强烈地质疑她,她立即就能用自己外表的魅力来解决,在她外表巨大的魔力下,那些强大与出色的人随之进入了她的游戏,而不再是他们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或者成功地施展了自己的魅力,她才感到心满意足。或许正是因为小心翼翼地经历了如此多年轻的爱情和年轻的情人,她才从中得到了充分的给养。

德克斯特第一次极度的喜悦之后紧接着的是焦虑不安和无法满足。他把自我迷失在她身上的那种无助的狂喜与其说是沉醉不如说是沉溺。幸运的是,这些狂喜的瞬间在冬季他工作的时候并没有频繁地发生。他们才认识的时候,有一阵子两人之间有着深深的情不自禁的相互吸引——比如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八月,三天里在她家昏暗的走廊上度过的漫长的夜晚,日暮时分生疏而勉强的亲吻,在花园凉亭的阴翳下,或者爬满藤叶的格子棚架的后面的时光,或者是在清晨,她像梦一样清新,羞怯地在一天才开始的时候与他相见。订婚的念头使他欣喜若狂,当他得知她没有婚约的时候这种喜悦变得无以复加。正是在这三天里,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她回答说:“也许另一天”,她说:“吻我”,她说:“我想嫁给你”,她说:“我爱你”,她——什么也没说。

这三天被来访她家的纽约人打断了,纽约人在要她家停留半个九月。有关他们的流言使德克斯特痛苦万分。这个纽约人是一家大型信托公司老板的儿子。但是据说月末的时候朱迪提不起精神。某晚的舞会上她整晚都和一个当地的纨绔子弟待在一艘摩托艇上,而纽约人在俱乐部疯狂地找她。她告诉那个公子哥她被这个纽约来的客人烦透了,结果两天之后他就离开了。她被看见在车站和他在一起,据说她看上去十分悲伤。

这件事标志着夏天的结束。德克斯特二十四岁,他发现自己更加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加入了两个城里的俱乐部,并且住在其中一个里。尽管他毫无疑问是这些俱乐部里不可或缺的单身人士之一,但是朱迪·琼斯可能露脸的舞会他准会到场。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参加社交活动,现在他是一个具备资格的年轻人,并且很受城里父辈们的欢迎。他对朱迪·琼斯全心全意地追求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他的位置。

但是他毫无社交的热情,并且对那些总有空闲来周四或周六派对跳舞的男人还有那些宴会上跟年轻的已婚夫妇在一起的那些人感到深恶痛绝。他已经有了去纽约东部的想法,他想带着朱迪一起去。她长大的这个地方没有幻灭,既不能治愈他的理想,也不能满足她的欲望。

记住那一点——因为只有在它的光的照耀下,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才能被理解。

他遇见朱迪·琼斯十八个月后,他与另外一个女孩订婚了。她叫做艾琳·舍瑞尔,她的父亲是那些一直信任着德克斯特的人里的其中一个。艾琳有着浅色的头发,甜美并值得尊敬,还有一点倔强。当德克斯特正式向她求婚时,她乐意地拒绝了其他两个追求者。

夏天,秋天,冬天,春天,又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他为朱迪·琼斯毫不动摇的双唇付出了太多自己充满活力的生命。她曾对他抱有兴趣,她鼓励他,恶意对待他,漠视他,轻蔑他。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用一切细小的怠慢和侮辱来打击他——像是在为曾经对他的关心进行不遗余力的报复。她叫他来,懒洋洋地应付,然后又叫他来,他经常眯起眼睛回以怨恨的眼神。她给他带来不可言喻的喜悦已及精神上无可忍耐的折磨。她带给他无法言说的不便,惹了不小的麻烦。她激怒他,支配他,把他对她的兴趣玩弄在鼓掌间,夺走了他对事业的兴趣——仅仅出于好玩。她对他做尽了一切,唯独没有批评他。在他看来,她没有那么做的原因不过是这可能会破坏她表现出的彻底的漠视和她对自己真实的感觉。

当秋天来了又走了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拥有朱迪·琼斯了。他只好把这个事实深植在自己心中,但是最终他使自己接受了这一点。夜里醒着的时候他又陷入了纠结。他告诉自己她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和痛苦,他列举出她作为一个妻子的缺陷。然后他对他自己说他爱她,不出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整整一周,为了避免想起电话里她沙哑的声音或是午餐时自己对面的她的双眼,他拼命工作到很晚,夜里去办公室计划自己的未来。

这一周结束的时候他去了舞会并且遇到了她。几乎是他们相遇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请她坐在他身边,或者称赞她的可爱。她并不怀念这些事——这让他受伤,仅仅如此。他看到今晚这儿有一个新面孔的时候并不嫉妒。很久以前他就不被嫉妒所伤害了。他在舞会待到很晚。他和艾琳一起谈论书籍和音乐,不管哪一样他都知之甚少。但是现在他开始自由地掌控自己的时间,他还有了非常拘泥传统的想法——作为一个已经非常成功的年轻人,德克斯特·格林应该对那些事情懂得更多。

十月里,他二十五岁。一月,德克斯特和艾琳订婚了,在六月的时候才对外宣布,他们将在三个月后举行婚礼。

明尼苏达的冬天无尽地延长,几乎到了五月风才变得温和,终于积雪融化,流入黑熊湖。一年以来德克斯特首次享受了某种程度的精神上的安宁。朱迪·琼斯去了佛罗里达,接着去了温泉城,然后是她订婚的地方,再然后是她撤销婚约的地方。起初当德克斯特彻底放弃她的时候,人们还把他俩联系在一起,还向他打听她的消息,这让他难过。但当德克斯特在宴会上开始坐在艾琳旁边时,那些人再也不向他打听她了——他们告诉他有关她的一切。他不再是有关她的权威。

终于到了五月。一个黑暗如雨水倾盆覆下的夜晚,德克斯特走在街上,思考着那轻而易举地,迅速远离他而去的如此强烈的狂喜。或许过去的一年已经被朱迪引起的痛彻心扉,不可原谅、并最终原谅的混乱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他幻想她关心自己的时候竟然也变得非常少见。那段回忆的价值也仅限于使他获得这样的满足而已。他知道艾琳对他来说不过是他身后的帘子,光洁的茶具间来回的一只手,呼唤孩子们的一个声音……热情与可爱都已经不再,夜晚的魔法,时光与季节变换的奇迹……那曾覆在他嘴唇上纤薄的,嘴角下弯的嘴唇,还有凝视着他将他淹没在天堂的双眼……这些都存在于他心底深处。他太过坚强与充满活力,以至于那些回忆无法轻易死去。

五月中旬,和暖的天气徘徊了几日便直接转入盛夏。一天晚上德克斯特从桥上转到艾琳家门口。他和艾琳订婚的消息还有一周就要公布了,没有谁会为此惊讶。今晚他们会一起出现在大学俱乐部的休息室,看着别人跳舞,在那里待上一小时。她很受欢迎,非常出色——这个念头坚定了他一定要跟她一起去的想法。

他登上褐石房子的台阶,进到屋里。

“艾琳”,他叫道。

舍瑞尔夫人走出客厅迎接他。

“德克斯特”,她说:“艾琳有点头疼,她上楼去了。她想跟你出去但我让她去躺下了。”

“不要紧,我……”

“噢,别担心。她明天上午跟你去打高尔夫。你能让她休息一晚,不是吗,德克斯特?”

她笑得很和蔼。她和德克斯特都喜欢对方。他道晚安之前他们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

德克斯特回到他住的大学俱乐部,在门廊站了一会儿,看着跳舞的人。他倚着门柱,朝一两个人点头,打着哈欠。

“你好,亲爱的。”

出现在他身边熟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朱迪·琼斯离开一个男人,穿过屋子朝他走来——朱迪·琼斯,一个精心打扮的金色的苗条的娃娃:头上戴着一条金色的发带,裙子下摆露出金色的的鞋尖。她朝他微笑的一瞬,娇弱的面容像花朵绽放。霎时,一袭暖风吹过房间,一阵微光点亮了屋子。他外套口袋里的手不时地握紧。突然间他激动不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经意地问。

“跟我来,我会告诉你。”

她转身,他跟随在后。她离开了——她回来差点令他喜极而泣。她穿过着魔的街道,像煽情的音乐那样行事。一切随她离去的不可思议的际遇,鲜活而充满生机的希望,现在都伴随着她一起回来了。

她走回门廊。

“你在这儿有车吗?如果你没有的话我有一辆。”

“我有一辆双门跑车。”

随后,伴着一阵金色衣料摩挲,他关上车门。她踏进车门,像曾经她踏进的数不清的这辆车或者那辆车时一样——背靠着真皮座位,胳膊肘搭在车门上——等待着。恐怕距离上一次她被污蔑有相当长的时间了——除了她自己——但是这次是她自己的倾诉。

他有些费力地强迫自己发动汽车,重新开回路上。这不算什么,他必须记住。她以前做过同样的事,他已经放下了她,就像他处理掉账本上的坏账一样。

他有些分心,慢慢地朝城里开去,穿过商业区冷清的街道。电影院门口徘徊着散场的人群,台球厅门口游荡着得了肺痨的人和年轻的拳击手。酒吧里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和手拍打吧台的声响,回廊的玻璃窗散发着昏黄的灯光。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沉默使人尴尬,但在这关头他找不到任何轻松的话来化解这种紧张。转弯的时候他开始迂回地朝着大学俱乐部开回去。

“你想我吗?”她突然问。

“每个人都想你。”

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艾琳。她才回来一天——她的离开和他的订婚几乎是同一段时间。

“多好的话呀”,朱迪难过地笑了——却不带任何伤心。她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他专注地看着仪表板。

“你比以前更帅气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德克斯特,你有一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

听着她说的话他不禁想笑,但他没有笑。那不过是对大学二年级生说的话罢了,但是却深深的刺中了他。

“我对一切都十分厌倦了,亲爱的。”她把每个人都称为亲爱的,凭借个人友谊不经意地赠予这种亲密,“要是我们结婚了就好了。”

这种直接让他困惑。现在他本该告诉她他要和另外一个女孩结婚了,但他却说不出口,他能够轻易地发誓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不错“,她继续说,用同样的音调:“除非你已经把我忘了,爱上了其他女孩。”

她无疑非常自信。实际上,她说她觉得那样的事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他仅仅犯下了不成熟的轻率的错误,很可能为了炫耀。她会原谅他,因为那并不能称之为一时的问题,不过是需要轻描淡写地忽略的问题罢了。

“当然除了我之外你不可能爱上其他人,”她继续说:”我喜欢你爱我的样子。哦,德克斯特,难道你忘了去年了吗?“

“不,我没忘记。“

“我也没有!”

她是发自内心地被感动了,或者仅仅是在动情地表演呢?

“我希望我们能重新像那样”,她说。他强迫自己回答:

“我不认为我们能。”

“我猜也是如此……我听说你正对艾琳着迷。

话语里并没有强调名字,但是德克斯特突然脸红了。

“噢,带我回家。“朱迪忽然哭起来”,我不要回那个愚蠢的舞会去,跟那些小孩待在一起。”

随后,他把车开上通往住宅区的路上,朱迪独自无声地哭着。之前他从没见过她哭。

黑暗的街道被照亮,四周富人们的房子隐隐若现。他把车停在蒙蒂莫琼斯家门前,巨大的白色房子被如水的月华浸透,静谧而迷人。它的坚固令他惊异。坚实的墙壁与横梁,宅子的宽敞与华美把她身边年轻的美人衬托得更加弱不禁风。正如无需证明蝴蝶振翅产生的风的强弱,强调她的柔弱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他无言地坐着,内心却喧嚣不安。他不敢有所动作,害怕回过神来她已经情不自禁地倒在自己怀里。两颗眼泪从她湿漉漉的脸颊滑下,挂在她唇尖不住地颤抖着。

“我比其他人都美”,她泣不成声,“但为什么我得不到幸福?”她泪汪汪的双眼不断动摇着他。她的嘴角慢慢地垂下去,带着优雅精致的悲伤。“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会嫁给你,德克斯特。我想你肯定认为我不值得拥有,但是我会为了你而美丽,德克斯特。”

无数愤怒的,骄傲的,热情的,怨恨的,温柔的话语一齐涌来,在德克斯特的嘴边纠缠成团。接着一阵完美的感情朝他汹涌的袭来,带走了沉积多时的理性,原则,怀疑和尊严。跟他说话的这个女孩属于他,只属于他。她是他的美人,他的骄傲。

“你不进来吗?”他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待

“好”,他的声音颤抖着,“我进来。”

奇怪的是,不管是那晚结束之后还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从未为那晚后悔过。十年之后来看,朱迪对他的热情仅仅持续了一个月,这个事实无足轻重。最终他的妥协使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还深深地伤害了艾琳和一直以来照顾他的她的父母,但这些也并不重要。并没有什么事件足以使德克斯特记住艾琳的悲伤。

事实上,德克斯特是铁石心肠的人。城里人对他一举一动的看法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并不是因为他即将离开这个城市,而是因为任何情况下来自外部的态度都流于表面,他对大多数人的意见漠不关心。在他发现所做的努力无用,或者他无法取得实质性进展,再或者他无法拥有朱迪琼斯时,也同样漠视人们的看法。他是否对朱迪琼斯怀有恶意?他爱她,他会用尽自己的余生来爱她,但他无法拥有她。因此他得以咽下只为坚强的人准备的深切的痛苦,正如他也曾有有幸品尝过短暂却无以伦比的快乐。

朱迪终止婚约的理由十分荒谬——她不想从把他艾琳身边“带走”,那曾是她一心想要做成的事。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反感。厌恶或者愉悦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二月里他去了东部,想要卖掉自己的洗衣店然后搬到纽约去,但是三月美国卷入战争,他的计划被迫改变了。他回到西部,把生意交给合伙人,四月底参加了第一批军官训练营。像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一样,他带着某种程度的信念迎接战争,把自己从纠缠不清的感情的网中解放出来。

请记住,这个故事不是他的传记,其间发生的事件与他年轻时的梦没有任何关系。那些梦几乎快要被放在一旁了,他的故事也快讲完了。只有一桩意外事件与其有关,那发生在七年后。

那件事发生在纽约,他在那儿非常成功,成功得没有他迈不过去的阻碍。他三十二岁,除了战争刚结束时一次乘飞机的旅行,他有七年没有回过西部了。一个来自底特律,叫做戴维林的人出差时到他的办公室来见他,接着这个意外发生了,并且可以说终结了他的生命里的这一部分。

“原来你来自中西部”,戴维林好奇地说:“挺有趣的,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是在华尔街出生长大的呢。你知道吗,我最好朋友的妻子跟你来自同一个城市,我在他们的婚礼上当过招待。”

德克斯特不明白他来访的原因。

“朱迪·西姆斯”,戴维林随意地说,“出嫁前她叫朱迪·琼斯”

“是的,我认识她。”他觉得不耐烦。当然,他早就听说她结婚了。或许他有意地没让自己听见更多的消息。

“非常好的女人”, 戴维林思忖了一会儿,无意地说:”我有点为她感到遗憾。“

“为什么?“德克斯特心里某样东西警觉起来,瞬间变得乐于接受她的信息。

“呃,路德·西姆斯失去了自控能力,我并不是说他利用了她,但是他酗酒,还到处鬼混。”

“她不搞外遇吗?”

“不,她在家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喔。”

“她对他来说有点太老了,“戴维林说。

“太老了!“德克斯特大声叫到,“你为什么这么说,她才二十七岁。”

他看上去像是要冲到街上,马上坐火车去底特律。他时不时地站起来。

“我想你很忙”,戴维林很快道歉,“我没注意到……”

“不,我不忙”,德克斯特稳了稳自己的声音说。“我一点儿也不忙,一点儿也不。你刚才说她二十七岁?不,是我说的她二十七岁。”

“没错,你说的。”戴维林干巴巴地说。

“继续,继续啊”

“你是指?”

“有关朱迪·琼斯的事”

戴维林无力地看着他。

“呃……我告诉你的都是跟她有关的。他对她很不好,噢,他们不会离婚或者分开。他特别让人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也原谅他。实际上,我倾向于相信她爱他。她才来底特律的时候是个漂亮姑娘。”

一个漂亮姑娘!这样的形容让德克斯特好笑。

“她现在不是个‘漂亮姑娘’了?”

“噢,她还挺好的。”

“等等”,德克斯特忽然坐下,说:“我不大明白,你刚才说她是个‘漂亮姑娘’,又说她现在还挺好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朱迪她根本不是什么漂亮姑娘,她是个大美人。为什么这么说?我认识她,我认识她,她……”

戴维林愉快地笑了。

“我不想引起争吵”, 他说:“我觉得朱迪是个好女孩,我喜欢她。我不懂为什么像路德·西姆斯那样的人能跟她疯狂的相爱,但是他确实做到了。”然后他又补充道:“绝大多数女人也喜欢她。”

德克斯特仔细地看着戴维林,想着他这么说的种种可能的原因,要么是出于男人的迟钝,要么是带有阴谋的恶意。

“许多女人就那样变得黯然失色”,戴维林弹了一个响指说。“你一定也见过许多例子,可能是我忘记了她在婚礼上是多么的美丽,后来我见过她很多次。你知道,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德克斯特感到全身一阵迟钝。他生命中第一次感到自己醉得狠了,他知道自己因为戴维林说的有些话大声地笑着,但他却说不出为什么好笑。几分钟后戴维林离开了,他陷在沙发里,看向窗外,粉红与赤金交织的单调而可爱暮色里,太阳正沉入纽约的天际线。

他曾以为如果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但他清楚自己失去了更多,他对此如此确信,好像他娶了朱迪并且目睹她在眼前逐渐消失。

梦散去了。有什么从他身上被带走了。一阵惊慌中他将双眼埋进手掌,试着拾起些许片段:谢利岛上拍打岸边的湖水,被月光照亮的走廊,高尔夫球场上的条纹装,炽热的阳光还有她脖颈上柔软的汗毛上泛着的金色。她回应他亲吻时的嘴唇,她藏着忧郁的哀伤的双眼,还有她像早晨崭新的细亚麻布一样的清新。为何这些事物都将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一度存在,现在不会再有了。

多年来,眼泪第一次从他脸颊上如泉涌下,那是为自己而流的眼泪。他不在意那嘴唇,眼睛和移动的双手,他想要去关心,但他不能。因为他已经远离,无法回头。大门关闭,太阳落下,不见美人,唯有历经时间不变的精美的灰铁。甚至他的悲痛也远远低遗落在那充满幻想,青春,丰富生活的乡间——他冬天的梦得以繁茂的地方。

“很久以前”,他说:“很久以前,我心里有着某样东西,但现在那样东西不在了。现在那样东西不在了,那样东西不在了。我无从哭泣,我无处关心。那样东西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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