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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来自遥远苏联的三篇美文

  石上题辞

  [苏]康斯坦丁·巴乌斯托夫斯基

  康斯坦丁·巴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著有小说《闪烁的云彩》《卡拉·布加兹海湾》《黑海》《雨蒙蒙的黎明》等。他那本《金蔷薇》是总结作家创作经验的力作,涉及作家如何培养观察力、提炼素材、锤炼语言,并对细节描写的作用、灵感的由来等均有深刻的阐述,因而获得苏联文坛的重视和中国作家们的喜爱。

  巴乌斯托夫斯基在波罗的海岸边渔村见到一块花岗岩上刻着这样的词句:“纪念在海上已死和将死的人们。”这段题辞坚定表示渔民们“不会屈服于海洋,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们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誓做海洋的征服者。

  渔民海上打鱼、矿工地下挖煤、山民悬崖采药、战士卫国打仗……都是极艰辛、极豪迈、极危险的事业。这种见危勇为者的精神,是敢于献身的壮举,更是全体劳动人民的楷模!

  我住在里加海滨一幢暖和的小房子里。

  房子紧临海边。如果要去眺望大海,还要走出篱笆门,再走上一段铺满积雪的小路。

  海水并没有冻结,洁白的雪一直延伸到海水的边缘。当海上刮起风暴时,人们听到的不是海浪的阵阵喧哗,而是浮冰被风暴拍打时发出的碎裂声和积雪的沙沙声。

  向西,在维斯比斯方向,有一个小小的渔村。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迎风晒着许多渔网,到处是低矮的小屋,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沙滩上横放着拖上岸的黑色机船,还有几只不咬人的卷毛狗。

  在这个村子里,拉脱维亚的渔民已经居住了几百年的时间,一代一代延续不断。

  像几百年前一样,渔民们出海打鱼;还是像几百年前一样,不是所有的人出海后都能平安返回家中,特别是在波罗的海上风暴怒吼时,在波涛汹涌的秋天里。

  但不管情况如何,不管多少次当人们听到自己伙伴的死讯而不得不摘下帽子时,他们依然在继续着自己的事业--父兄遗留下来的危险而繁重的事业,向海洋屈服是不行的。

  在渔村旁边,迎风矗立着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还是在很早以前,渔民们在这块巨石上镌刻了这样一段题辞:

  纪念在海上已死和将死的人们。

  这条题辞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当我得知这条题辞的内容时,感到异常悲悯。

  但是,一位拉脱维亚作家对我讲述这巨石上题辞时,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我认为恰恰相反,这是一条显示了渔民们勇敢不屈的题辞。这句话的意思是,这里的人们永远也不会屈服于海洋,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们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如果让我给一本描写人类劳动和顽强的书题辞,那么,我一定要把这段话写上。但我的题辞是这样:纪念曾经征服和将要征服海洋的人们!”

  我赞同他的话。

  瞬间

  [苏]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1924-),俄罗斯作家,生于乌拉尔奥尔斯克市。卫国战争期间当过炮兵指挥官,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著有长篇小说《寂静》《热的雪》《岸》《抉择》《诱惑》等。还有散文随笔集《瞬间》。该集文字简约,观察细腻,内容深邃,是一部抒情散文精品。单篇散文《瞬间》描写邦达列夫夫妻俩深夜睡在床上的对话,慨叹青春易逝,老之已至,生命将像一粒尘埃似的消失于浩茫宇宙之中。不免感伤备至。“他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他们朝夕相处,分享人生的悲欢;没有她,他不可能设想自己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着稳重,居然也叹息光阴似箭,看来失去的一切不仅仅是与他一人有关……”

  中国已进入老龄社会。编者在附近双秀公园老人活动区里听到友人的闲聊:“我老伴一向活泼开朗,生性阳光,竟然哀叹青春不再、腿脚不灵、行动迟缓起来。她昨儿说,‘妈哎,怎么一眨眼我就从年轻姑娘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妪啦。做梦似的,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啦!’唉,同伴相继离去,我们老了,来日不多了。”

  听到这儿,我想:放在宇宙背景上,一个人的一生,不过是最短暂的瞬间。便记起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如何老去》一文中说的箴言:克服怕死情感的最好办法,是将自己融化于大众和亲人的生命之中。“一个人的存在应该像条河,开始很小,在两岸之中艰难地流着,激昂地冲过岩石,越过瀑布;慢慢地这条河变得宽了,两岸更开阔了,水流更稳更静了,最后毫无迟疑地融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自我。”这样,人将不会担心因死亡而受折磨,他所关心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

  迄今为止,地球上先后死去了上千亿人。智者总能教人如何对待生死,如何坦然迎接自己最后安息的瞬间。

  她紧紧依偎着他,说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有多快!……我们可曾相爱还是从未有过爱情,这一切怎么能忘记呢?从咱俩初次相见至今有多少年了--是过了一小时,还是过了一辈子?”

  灯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杂声正在渐渐地平静下来。闹钟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钟已上弦,闹钟拨到了早晨六点半(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眼前的黑暗必将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样,起床、洗脸、做操、吃早饭、上班工作……

  突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脱离人的意识而日夜运转的时间车轮停止了转动,他仿佛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家门,滑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儿既无白昼,也无夜晚,既无黑暗,也无光亮,一切都毋须记忆。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失去躯体的影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身人,没有身长和外形,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经历、欲望、夙愿、恐惧,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

  刹那间他的一生被浓缩了,结束了。

  他不能追忆流逝的岁月、发生的往事、现实的愿望,不能回溯青春、爱情、生儿育女以及体魄健壮带来的欢乐(过去的日子突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他不能憧憬未来-- 一粒在浩瀚的宇宙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魆魆的空间的沙土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呢?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间,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他心衰力竭的刹那间的感觉。由于他领会到并且体验了老年和孤寂向他启开大门时的痛苦,一股难以忍受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他们朝夕相处,分享人生的悲欢;没有她,他不可能设想自己将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着稳重,居然也叹息光阴似箭,看来失去的一切不仅仅是与他一人有关。

  他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晚安,亲爱的。”

  他闭眼躺着,轻声地呼吸着,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渊的大门敞开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死亡来临的时刻--而他的失去对青春记忆的灵魂也就将无家可归,飘泊他乡。

  (苏华 译)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

  [苏]拉斯普京

  拉斯普京(1937-),生于西伯利亚农民家庭,小说家。著有《为玛丽娅借钱》《活着,可要记住》《最后的期限》《火灾》等中篇小说。他的作品大多以西伯利亚农村生活为题材,心理描写细腻,笔调清新,富于抒情色彩。后期作品则抨击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斥责城里子女们在农村母亲病危时出现的道德堕落以及面对火灾时各种人物的不同表现。

  《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是作者对家乡圣湖的赞美之歌。贝加尔湖是世上最深、蓄水量最大的淡水湖,位于俄罗斯东西伯利亚南部,中国古称“北海”。《汉书·苏武传》说这儿是苏武牧羊多年的地方。湖面呈月牙形,平均水深达730米,最深处达1620米,蓄水量占世界地表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周围群山环绕,湖中小岛罗列。叶尼塞河支流安加拉河由此流出。这里有清澈见底的湖水,清澈到二三百米深处还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看清它铸造的年代;这里水生动植物、鱼类资源极其丰富;这里有极其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及孕育着神话和奇迹的海市蜃楼……面对这颗西伯利亚大明珠,人们只有惊呆和沉默,深感语言的贫乏。

  这片宏大、辽阔、神秘莫测的巨湖,“足以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

  今人应像古代生活在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那样,为砍一株小白桦忏悔良久,祈求它的宽恕。但如今人们对大自然的一切,是否像古人那么虔诚、敬畏和珍惜呢?

  大司祭阿瓦库姆(阿瓦库姆·彼得罗维奇(约1621-1682),俄罗斯东正教会大司祭,教会分裂派领袖。两次被流放到东西伯利亚和北方的普斯托捷尔期克岛。1682年被沙皇下令处以火刑。他遗有自传《言行录》,是17世纪的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留下了一篇俄罗斯人对贝加尔湖的最早的赞誉。1662年夏,这位“狂人”大司祭从达斡尔流放地返回途中,他只得从东岸到西岸横渡这个海洋般的大湖,当时他对贝加尔有过这样的记述:

  ……其周围,群山崔嵬,巉岩峭壁高耸入云--我跋涉迢迢万里,任何地方都不曾见到这样的崚嶒山景。山上,石房、木屋、大门、立柱、石砌的围墙和庭院--无不都是上帝的赐予。山上边长有葱蒜--不仅茎头之大为罗曼诺夫品种所不及,且十分鲜美。满山,天赐的大麻芊芊莽莽,庭院内则芳草葱茏--鲜花开处,更是幽香袭人。海湖上空,百鸟云集,家鹅和天鹅神游在浩渺的湖面上,宛如皑皑白雪。湖里,鳇鱼、折乐鱼、鲟鱼、凹目白鲑和鸦巴沙,种类之多,数不胜数。漫道这是淡水湖,却也生长有硕大的北欧环斑海豹和髭海豹:就是在我旅居美洲时,在大洋里也不曾见过偌大的海豹。湖中鱼群济济,鳇鱼和折乐鱼最是肥美无比--甚至无法用平锅煎食,一煎即会化为鱼油。彼世的基督为人们创造了可供享用的一切,让人们在心满意足之下,衷心赞美上帝的恩赐。

  自古以来,无论土著人,无论是17世纪来到这贝加尔湖畔的俄罗斯人,无论只是到此一游的外国人,面对它那雄伟的、超乎自然的神秘和壮丽,无不躬身赞叹,称之曰“圣海”,“圣湖”,“圣水”。不管是蒙昧人,也不管当时已是相当开化的人,尽管在一些人心里首先触发起的是一种神秘感,而在另一些人心灵中激起的则是美感和科学的情感,但他们对贝加尔湖的膜拜赞叹却是同样的竭诚和感人。人们面对贝加尔湖浩瀚的景观,每每感到惶惶然不知所措,因为,无论是人的宗教观念或是唯物主义观念都无法包容下它:贝加尔湖,它不存在于任何某种同类的东西都可存在的地方,它本身也不是那种这里那里都可存在的东西,它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影响也和“冷漠”的大自然通常产生的那种影响不同。这是一个特殊的、异乎寻常和“得天独厚”的所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贝加尔湖进行测量和考察,近年来甚至还使用深水探测仪器对它进行测试。它具有了明确的体积概念,于是,人们便开始拿它进行比较:时而把它同里海相比,时而又把它同坦噶尼喀湖相比。人们计算出,它容纳着我们地球上淡水总量的五分之一;解释了它的成因,推测出,在任何地方都早已绝迹的许多种动物、鱼类和植物何以能在它这里繁衍生长,生存在数千里之外世界其他部分的各种生物又何以来到了它的水中。当然,并非所有这些解释、这些推测彼此都很一致,甚至很不一致。贝加尔湖岂有那么简单,可以轻易让它就此失去那神秘幽邃、莫测高深的特性?然而,这也理所当然,就其本身的物理条件,它被摆在人们所描绘和发现的大自然伟大奇迹之列是适得其所的。它就耸立在这奇迹之列……这仅仅是因为它本身是充满活力、气象雄伟、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和任何地方都不复多见的。它知道自己应处的位置,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

  那么,到底怎么才可以比较它的美呢?又何与匹比呢?我们并不担保,世界上再没有比贝加尔湖更美好的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家乡亲切、可爱,连爱斯基摩人或阿留申人,大家知道,对他们来说,冻土带和冰雪荒漠就是自然界完美的富庶的乐土。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吮吸着故土的精华,沐浴在它的景色之中。它们陶冶着我们的性情,并在很大程度上融合成了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一切对于我们是宝贵的,我们是它们的一部分--纳入自然环境之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只这样说是不够的;大自然那古老的、永恒的呼声在我们心中也应该,而且已经得到响应。把格陵兰积冰同撒哈拉沙漠相比,把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同俄罗斯中部草原相比,甚至把里海同贝加尔湖相比,即使有所偏爱,也都毫无意义,充其量只能表达自己对它们的某种印象。所有这些都以其美而令人称绝,以其生命活力而令人惊异。在这种情况下试图作这种比较,多半都是出于我们不愿意抑或不善于发现和感受景致美的唯一性和非偶然性,及其令人担忧和惶恐的境遇。

  大自然作为世间完整的、唯一的造物主,毕竟也有它自己的宠儿:大自然在创造它时特别倾心尽力,特别精益求精,从而赋予了它特别的权力。贝加尔湖,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宠儿。人们称它为西伯利亚的明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暂且不谈它的资源,这将是单独的话题。贝加尔湖之所以如此荣耀和神圣,另有别的原因--就在于它那神奇的勃勃生机,在于它那种精神--不是指从前的,已经过去的,就像眼下许多东西那样,而是指现在的,不受时间和改造所支配的,自古以来就如此雄伟、具有如此不可侵犯的强大实力的精神,那种具有以天然的意志和诱使人去经受考验的精神。

  我想起了我和一位到我家作客的同志同游贝加尔湖的事。我们沿大贝加尔湖湖岸上古老的环湖路,步行良久,走出很远很远,来到了湖南岸一个最优美、最明亮的去处。时值八月,正是贝加尔湖地区的黄金季节。这时节,湖水变暖,山花烂漫,甚至连石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也像山花一般绚丽;这时节,太阳把萨彦岭重新落满白雪的远远的秃峰照得光彩夺目,放眼望去,仿佛比它的实际距离移近了数倍;这时节,贝加尔湖正储满了冰川的融水,像吃饱喝足的人通常那样,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等候着秋季风暴的到来;这时节,鱼儿也常大大方方地麇集在岸边,伴着海鸥的啾啾啼鸣在水中嬉戏;路旁,各种各样的浆果,俯拾皆是-- 一会儿是齐墩果,一会儿是穗醋栗,有红的,有黑的,一会儿是忍冬果……加之又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晴天,无风,气候温暖,空气清新;贝加尔湖湖水清澈,风平浪静,老远就可看到礁石在水下闪闪发光,晶莹斑斓;路上,忽而从山坡上飘来一阵晒热的、因快成熟而略带苦味的草香,忽而又从湖面上吹来一股凉爽沁人的水腥气息。

  两个来小时过后,我的这位同志就已经被扑面而来令他目不暇接的景致折服了:狂花繁草,野趣满眼,天造地设的一席夏日奢宴,他不仅前所未见,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当时正是百花盛开、草木争荣的鼎盛时节。还要请您在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上再添上几条向贝加尔湖奔流而去的潺潺(我巴不得说:它是伴随着清脆、庄重的乐曲)山涧小溪。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些小溪走下去,试试它的水温,看一看它们多么神秘、多么奋不顾身地像扑向母亲的怀抱般汇入共同的湖水中去,求得个永恒的安宁;请在这里再添上那些接连不断、整整齐齐的隧道,它们修筑得颇具匠心,一洞洞依山而就,浑然天成,其总长度竟与这段路程相差无几;每洞隧道上方的悬崖峭壁时而庄重险峻,时而突兀乖戾,就像刚刚结束一场游戏般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

  一切能使人产生观感的东西,很快就充满了我这位同志的心胸。他顾不上惊讶和赞叹,于是乎沉默起来。我继续说我的。我说,大学生时代,我初次来贝加尔湖时,它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曾使我上过当。我曾想从船上伸手去捞一块石头,后经测量,原来那里的水深竟达四米以上。我这位同志听了不以为然。我感到有些不快,我说,在贝加尔湖水深四十米也可一眼见底--好像我是多说了一点儿,即使如此,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他经常乘车经过莫斯科河可以不断看到它的河水一样不足为奇。只是这时,我才猜到他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说,在贝加尔湖二三百米深处能从一枚两戈比硬币上念得出它的铸造年代,这下他才惊讶到了不可再惊讶的程度。原来,他脑子里都饱和了,常言道,蒙了。

  记得,那一天一只环斑海豹几乎使他没了命。这种海豹一般很少游近湖岸,可这一次,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它来到很近的水面上嬉戏。当我一发现指给我那位同志看时,他不由得失声狂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打起呼哨,像唤小狗那样招呼海豹过来。这只海豹当然顿时潜入了水底,而我这位同志在对这只海豹和自己的举动的极度惊异之中,又不讲话了,而这一沉默就是好长时间。

  这段往事本身无关紧要,但我这位同志从贝加尔湖回到家不久,就给我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我回忆此事,仅仅是为了便于从他这封信中引用几句话。“体力增加了--这就算了,过去也是常有的,”他写道,“然而,现在我精神振奋,这却是从贝加尔湖那里回来之后的事。我现在感到,我还能做许多事情,似乎对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心里也有数了。我们有个贝加尔湖,这有多好啊!我早晨起来,面朝着圣贝加尔湖所在的你们那个方向躬身膜拜,我要去移山倒海……”

  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我的这位同志,他所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贝加尔湖的区区一角,而且那是在一个万物都感恩安宁和阳光绝好的夏日。殊不知,恰恰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空气宁静的日子里,贝加尔湖也可能突然间汹涌澎湃起来,仿佛凭空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它深处膨胀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你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风平浪静,湖水却隆隆作响--这是遥遥数公里之外的风暴区传来的信息。

  我的这位同志,他既不曾遇到过萨尔马冷风,也不曾遇到过库尔图克海风,更不曾遇到过巴尔古津东北风。这些有着各种名目的大风,带着疯狂的力量顷刻间从各个河谷地带袭来,有时掀起高达五六米的巨浪,足以给贝加尔湖地区带来巨大灾难。而贝加尔湖的渔民不会去祈求它,就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喂,巴尔古津,你掀起巨浪吧……”

  他不曾看到过北贝加尔湖那全部严峻而粗犷、原始而古朴的美姿,置身于那样的美境,你甚至会失去时代感和人类活动的限度感--这里只有一种闪耀着光辉的永恒,唯有它在如此慷慨而又如此严峻地管辖着这古湖的圣洁之水。不过,近年来,人也在忙着弥补自己,缩短着他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大自然的神威、永恒、宁静和美之间的距离。

  他也不曾到过佩先纳亚港湾,那里晴朗天气远远多于著名的南方疗养胜地;他不曾在奇维尔金海湾游过泳,那里夏季的水温一点儿也不比黑海的低。

  他无从知道贝加尔湖冬天的景象,风把晶莹透明的冰面吹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显得那样薄,水在冰下,宛如从放大镜里看下去似的,微微颤动,你甚至会望而不敢投足,其实,你脚下的冰层可能有一米厚,兴许还不止;我的这位同志,他也不曾听到过贝加尔湖破冰时发出的那种轰鸣和爆裂声。春季临近之际,积冰开始活动,冰面上迸开一道道很宽的、深不可测的裂缝,无论你步行或是乘船,都无法逾越,随后它又重新冻合在一起,裂缝处蔚蓝色的巨大冰块叠积成一排排蔚为壮观的冰峰。

  他也不曾涉足过那神奇的童话世界:忽而一条白帆满张的小船朝你迎面疾驶而来;忽而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高悬空中,它像是在寻找最好的降落地点,在平稳地向下徐徐降落;忽而一群天鹅排成又宽又长的队形,傲然地高高昂着头游来,眼看就要撞到你身上……这便是贝加尔湖的海市蜃楼,许多美丽动听的神话和迷信传说,都产生于此地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观里。

  我的这位同志,与其说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亲身经历过,毋宁说他还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完全不曾亲身体验过。即使我们这些家住贝加尔湖滨的人,也不敢夸口说十分了解它,原因就在于对它的了解和理解是无止境的--唯其如此,它才是贝加尔湖。它经常是仪态万千,而且从不重复,它在色彩、色调、气候、运动和精神上都在瞬息万变。啊,贝加尔湖精神!--这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确实存在的概念,它足以使人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诱使他怀着一种神秘的胆怯心理去思考:一个人要在别的地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自认为该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自由。

  我这位同志逗留的时间很短,看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他毕竟还是有了一次感受一下贝加尔湖的机会,姑且不说是理解吧。有了这种机会,情感就取决于我们,取决于我们有没有摄取其精神实质的能力了。

  贝加尔湖,它未尝不可凭其唯此为大的磅礴气势和宏伟的规模令人折服--它这里一切都是宏大的,一切都是辽阔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神秘莫测的--然而它不,相反,它只是升华人的灵魂。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受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由于你站在湖岸上,呼吸着湖上的空气,饮用着湖里的水,你仿佛感到已经与众不同,有了某些特别的气质。在任何别的地方,你都不会有与大自然如此充分、如此神会地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将使你陶醉,令你晕头转向,不等你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你从湖上带走;你将游历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自然保护区;你将怀着十倍的希望归来:在前方,将是天府之国的生活……

  贝加尔湖,它足以净化我们的灵魂,激励我们的精神,鼓舞我们的意志!……而这是只能凭内心去感受,而无法估量,也无法标志的,但对我们来说,只要它存在着也就够了。

  有一次,列夫·托尔斯泰散步回来,曾记述道:

  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我们这种古老的、自古以来就与我们居住的土地及其奉献的不相适应,是我们由来已久的不幸。

  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吗?是大自然在哀求,在期望,在警告,在以已故的和尚未出生的、我们前世的和来世的人的灵魂日日夜夜盯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大家难道听不见这种呼唤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滨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小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现在我们可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而且有可能制止住那只冷漠无情的手呢,这只手已经不像二三百年以前那样只是加害于一棵小白桦树,而是加害贝加尔湖父亲本身;到底是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一切,而向包括贝加尔湖在内的大自然加倍地偿还呢!?善将善报,恩将恩报--按照自古以来的道德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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